南君然把唐雀放在地上,俯下身子,觍着张脸凑了上来,“我倒是听师父说过你的事儿。说什么他下山云游,游到了长安城,那宜阳坊的唐家有个五小姐,看着乖巧机灵,拿了二十几两的银子贿赂他,泪汪汪地说什么自己‘遭恶婢欺压,吃不饱穿不暖,想离开本家却力有不足,请道长发发慈悲帮帮忙’云云,师父见这女娃娃甚是聪敏,又颇有眼缘,便应下了。”

唐雀老脸又一红。她哪想到那一时情急找到的算命先生竟真是个道人,看南君然这般说法,估摸着还是白云观大长老——清德道长。这下便不是一点半点的尴尬了,唐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,只恨不能钻入地下去盖住自己的老脸。

南君然见她低头磨牙,心下觉得好笑,忍不住又眯了眯那双桃花春水眼,“我当时便想这女娃娃如此狡黠,莫不是什么成了精?”

人精,你怕不怕——“师兄说笑了,我哪是什么精怪,只不过自幼长在深宅大院,饱知冷暖,心性早熟些罢了。”

“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。”南君然摸摸下巴,“于是我提前了几日回观,欲瞧瞧这女娃娃,又不愿被众人所知,便幻成一个萝卜,在地下睡了一觉。哪料一醒来,恰巧遇见一个眼生的女弟子,心下便知晓是谁了。你猜,我第一眼见你,感觉如何?”

“如……如何?”

“当时我就觉得这娃娃看起来……嗯,挺圆的!”

我擦嘞你个桃花脸——“呵呵,师兄说的是。”

南君然伸爪揉了揉唐雀的头,“嗯,不想你甚为谦虚,行事作风倒真不像个十二岁的娃娃。”

所以呢?女人你很有趣已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?——唐雀暗暗腹诽,甚至还脑补了几千字的言情。

然而事实证明,这桃花脸是来搞事的。他生了张漂亮的笑唇,唇角弯弯地翘着,春意融融,若不是前一刻的幻灭,唐雀指定会对他犯会儿花痴。现在那唇角的弧度更大了,“昨日有邪祟以雨为媒,入侵观内。白云观素来都有道结界护着,寻常妖魔鬼魅根本无法进入,由此看来,这邪祟颇有些能耐。我今日查勘一番,发觉邪气来源藏在后院宝塔下,想着师妹你初来乍到,还未接触练功习法,约摸着也没见过什么妖魔。看在我俩有缘的份儿上,师兄便带你同去降魔,身体力行,也好涨点经验见识。”

不去可以吗?能和你互相伤害吗?——唐雀和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,妥协了,其实一大部分是因为好奇,就道,“那便麻烦师兄了。”

南君然满意地点点头,修长的双指便伸往广袖中取了张黄符出来,“啪”一下贴在了唐雀头顶。唐雀顿觉双眼被一团温润气体洗过,眨了眨,再睁开时竟看到一团浓厚乌气笼在前方,被朱雀院的正房挡住,约摸是在白云观北面。

南君然见她睁大了眼,便知道她看见了,就拂拂袖子,仰起头,泰然朝前方走去。此时他才显出道人临风而立的飘然之气,那张过于多情的桃花脸便也清冷了几分,而后就见他长腿一跨,迤迤然朝北墙走去,径直穿墙而过。

唐雀忙迈着小短腿跟过去。

“咚!”

南君然的上半身从墙那头倾了过来,俩眼又笑得眯了一起,“清瓶小师妹,可是忘了自己不会穿墙术?无妨,师兄教你便是。”

唐雀揉着撞红的额头,疼得“嘶——嘶——”吸气,心里却不闲着,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。

南君然长臂一伸,拎着唐雀便抓过墙这头了,唐雀只觉眼前一花,身体似乎从一堵果冻状的物体中穿过,便过了墙,到了朱雀院后的玄武院——道长们居住的院子。这里肃静整洁,三面房屋,正中一株菩提老树,有围廊环绕,廊架缠着青藤葫芦。

南君然伸手揉了揉唐雀的额头,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,唐雀的额头登时就不疼了,红肿也消了。

俩人又一阵七拐八拐,直出了白云观,到了观后一座独院,内有一七层宝塔,八角攒尖,古朴沉重,檐角各雕一只鸱吻兽,匾曰“七星宝塔”。

那团浓重黑气将宝塔紧紧笼罩,似有‘山雨欲来风满楼’之势,唐雀站在里面,被这阵势骇住,心下一阵紧张。

“‘七星宝塔’,一层曰‘天枢’,二层曰‘天璇’,三层‘天玑’,后依次为‘天权,玉衡,开阳,摇光’,故而塔尖为圆,意‘北宸’之星。是以名曰‘七星宝塔’。”南君然这样对唐雀解释了番。

唐雀很诚实地点了点头,“不懂。”

南君然的桃花眼便眯了眯,“白云观观主清枢道长便居于此处,闭关修炼,养性修身,以悟天地之道。诺,六层‘开阳’,那里便是居处。”

唐雀从这高耸的十丈宝塔中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,唯一关注的便是那团乌气,压着宝塔,浓烈欲滴,仿佛随时塌下来,将人罩进去。南君然也不再多言,只示意唐雀看着,接着从袖中取出一支狼毫,往空中轻轻一掷,那杆笔便自行绕塔转了一周,在地上行云流水般画了道符。

唐雀被这大招惊艳在原地,看南君然的目光便也变了变,对他的印象从“桃花脸”提升至“颇有用会点儿把戏的桃花脸”。

此时桃花脸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葫芦,约摸有普通瓢大小,往空中一抛,登时便见那方才画下的符拔出一道刺目金光,将浓黑乌气尽罩其中。

这团乌气似知道自己在劫难逃,拼命地扭动,欲撞破屏障。南君然合掌,只立起左右手的食指与中指,放至面前,薄唇嘀咕了一串咒语,那浮在半空的葫芦便将乌气一绺绺地吸进腹内。

忽而传来一阵狂风,吹得飞沙走石,草木皆动,唐雀方伸袖挡住脸,那团乌气中便传来一阵惊心裂骨的兽啸,直穿耳膜。唐雀紧紧护住耳朵,饶她在白云观经几月的锻炼已涨了些胆子,也不免有所害怕,双手都忍不住微颤起来。

随着狂风渐小,兽啸也渐渐平缓,最后终无一音,与此同时最后一绺乌气也被收入葫芦中。南君然盖上葫芦盖,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铜钱剑来。

唐雀终于忍不住问他,“莫非师兄的袖子是什么宝贝不成?我怎见什么东西都能从里面掏出来。”

南君然忍不住笑了,“我方才还道你机灵,怎么现时又糊涂起来了?来观内几月,竟连乾坤袋都未曾听过么?”

是啊,没听说过——“只是未见师兄随身携带什么袋子,这才犯了糊涂的。”

南君然忽而将唐雀拉到面前,一扯自己的右袖,露出肤如凝脂骨节分明纹理清晰的右手腕……咳,上面的一只银镯子出来。“乾坤袋内有空间,可装万物,并且能随主人心意幻形,我图方便,便幻出一个镯子。这般解释师妹可明白了?”

这银镯子并无什么花纹,只普普通通一个圆形,款式倒也中性,男女戴着都不会显得突兀,且暗泽流动,温润若玉,倒着实是个极品。唐雀点了点头。

讲解完毕,南君然拎着那把约摸三尺来长的铜钱剑,往七星塔走去,唐雀先看了看后方白云观的墙,觉得自己肯定穿过不去,又粗略计算了从此处绕到前门至朱雀院的距离后,果断选择跟了上去。

离宝塔前门越近,越觉宝塔巍峨宏伟,隐隐还有股压迫感扑面而来。南君然倒是悠悠然走在前头,一派潇洒之气,唐雀正疑惑来此做什么的时候,忽听前方传来一阵轻轻的小兽呜咽声,接着一丛扫帚苗“簌簌”晃了几下,一只黑色长耳小兽便从中踉跄着出来了。

唐雀眼前一亮,被这奇兽吸引住。只见它通体乌黑,约摸兔子般大小,俩大眼睛乌亮有神,身形修长,耳朵似兔,偏又极长,耷拉在了地上,尾巴则似狐狸般。

小兽惶恐地盯着南君然,而后低下前身,毛发尽竖,冲他“呲——”了几声,凶态毕露。南君然手中的铜钱剑漂亮地挽了个剑花,生出一股尖厉之气,直直逼小兽而去。

“等等!”唐雀连忙喝住他,脑子一热,扑上前把小兽抱进怀里。南君然急忙收剑,剑气直斜唐雀而过,割下她一绺头发,在身后杂生的一溜灌木上划过,“噌——”一声,那溜灌木被平平整整地拦腰截断。

“师妹可是要保这邪兽?”南君然倒也不恼,收了剑,春水眸直直盯着唐雀。唐雀有点后悔自己冲动了,但她着实是不忍心看到这小兽在自己面前被杀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舔舔嘴唇,道,“师兄,我……我见这小兽甚幼,不忍其被杀害,一时心急才拦住的。况且它也没做出什么伤人之事,不如就放了它吧。”

小兽在唐雀怀里瑟瑟发抖,盯着南君然依旧是警备非常,似乎知道只有唐雀能救它,便没有抗拒她的怀抱。

南君然蹲了下来,“师妹,它昨日藏身雨水,入了你经脉内,若不是医治及时,怕现在你的身体已是它的,即便如此,还是要做这个善人?”

唐雀咽了咽喉咙,被他盯得有点儿紧张和心虚,但还是坚持点了点头。

南君然盯着她若有所思,半晌后继续道,“师妹可千万别被它的外表所骗,虽看着乖巧可爱,实则异常残暴,它名为‘秽’,顾名思义,便是以人间最邪最秽之气所养,幻了形体,故为‘纯恶’。”

唐雀看了怀里的‘秽’,实在想象不出这毛茸茸的生物能残暴到什么程度,只觉它可怜的紧,便缓了缓神,直视南君然,“道家尊崇自然,想必也不妄杀诸生,况且这小家伙为邪气所生,未接触什么世面,若能放关内,以正气所养,指不定能有所感悟,若它迷途知返,这也不失为一件善事。”

南君然想了想,道,“你这丫头倒是伶牙俐齿。罢了,既然你想养,我也不阻挠,左右它也不算什么难以降服的猛兽,就由你拿去,待……”他忽而顿住了,眨眨眼,道,“只是连累了这几丛生灵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