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四人歇息好了,便动身朝城里进发了。

这片山头脚下众多乡里,唯一一个县城便是太乙县。太乙县繁荣热闹自不消说,身为主干县城,行人往来、商市林立,吆喝声不绝于耳。进了城,清久清无便与唐雀清水兵分两路,他们去东市买米面类的主食,至于香油酱醋类的副料便交由唐雀清水,两队人还商量好午时左右到西市牌坊下集合,同去吃午饭。

安排好后,他俩便往东市去了。因路上行人多,清水恐与唐雀被行人挤散,便拉住了她的手,往街尾的油坊行去。唐雀虽说在长安的时候也出过几次门,但都是随着什么姨婆夫人的出去,一去一大家子,还得坐轿子,故而没有机会逛过古代大街,后来唯一一次偷偷地跑出去,也因是急着找个能串通的算命先生……找到的竟是清德道长,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算。现在好不容易接触了真正的大街,只觉两只眼睛都不够用,一会儿瞅那个泥人摊,一会儿盯那个簪子铺,末了与卖糖人的擦肩而过,因眼睛闪得过于像星星,清水摇摇头,给她买了一串。

于是唐雀舔着娃娃形的糖人儿,又打量起街上行人来。此时的唐朝也还安平,皇帝李忱被谓于“小太宗”,可见其治国之道,若再等个几十年,梁王朱温行“白马驿之祸”,那便离乱世“五代十国”不远了。但这些无须操心,白云观远居深山,道气浩然,素来不问红尘琐事,尘世间若是天翻地覆也是不与其相干的。

话说唐雀打量着过往行人,见男子巾帽幞头,圆领袍对襟衫;女子粉面樱口,襦裙高髻,缠枝如意小花纹。偶尔起阵小风,各色纱裙荡了条条弧皱,着实是养眼至极。

街尾有条小巷子,远远的便能闻见里头飘来的香油味,清水领着唐雀往内走,才知里面有油坊、作料坊、醋坊、酱菜坊……总之,一条街都是香的。

沿着石砖路往内走,先到油坊打了两瓶香油,又去打了酱油、醋。任务完成,清水道,“约摸着师兄还得过会儿才买完,咱俩先去西市逛一会儿,等差不多到午时再去牌坊下集合。”

唐雀忙点点头。

于是俩人从小巷子穿过,朝西市方向走去。东市粥粉米面,食摊多,西市衣食住行,娱乐场所多,故而年轻的公子小姐多集聚在西市。这个时辰行人正沸,闹哄哄一片,唐雀挽着清水的胳膊,就似以往在学校挽同学的胳膊一般,从行人中穿过,若有人群集聚处,俩人便挤上前去看热闹。

前方忽而锣镲“锵锵”响,人群围堵处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,“来一来瞧一瞧看一看啊!金猴抱桃!对猴武耍!三猴争霸!走往路过莫错过!不精彩不收一文钱!”唐雀梗着脖子朝前看,无奈人潮涌动,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。清水仗着个高,踮着脚瞧了一会儿,道,“是耍猴戏的,雀儿,要不要去瞧瞧?”

有热闹怎能不看?唐雀当然点了头。然而正在俩人往内挤的时候,忽闻一阵凄惨的猫叫,“喵呜——”一声,吓得唐雀差点跳起来。低头一看,原是人群里路过一只黑猫,恰巧路过唐雀脚下,被踩着尾巴了,疼得一爪子就往唐雀腿上挠。

清水忙拉着唐雀往后一退,猫爪才落了空。唐雀心有余悸,一方面因差点被挠到,一方面因天生喜欢动物,见黑猫被自己踩着,又愧疚又心疼。想蹲下来安抚安抚这萌物,不料被清水拉住了。清水朝她皱皱眉,摇摇头,怕暗示得不明显,又摆摆手。

唐雀,“?”

那只黑猫使劲儿甩了甩尾巴,忽而抬头望了唐雀一眼。——真是只漂亮的猫咪!一双绿眼睛幽幽发亮,似星星,似夜间点点的萤火,要把人沉沦进去。唐雀不禁被吸引住,再回神欲看时黑猫却已经甩着尾巴走了,没入人群里,鬼魅一般悄无声息。

它一走,清水便低声朝唐雀道,“雀儿,以后在城里若看到什么猫狗,尤其是没主的,可千万别碰!”

唐雀不解,“为什么?”

清水抬头看了看四周,拉着唐雀到一僻静处,继续道,“这一带可不止咱一个‘白云观’,西市闹处也有一道观,名曰‘善行观’,其香火鼎盛,到逢集的时候香客更是络绎不绝。但它初时并不是这般火热的,不仅备受冷落,便是香客也无几个。”

唐雀问,“那这‘善行观’又是怎么如此受欢迎了?”

“据说后来城里来了一个云游道人,颇有道行,且懂得驱邪医人,时日久了,受了人们敬重。他长居‘善行观’,自此善行观便香火旺盛起来,不仅重新修葺扩大规模,也有不少子弟投身其中。”清水顿了顿,把声音压得更低了,“但后来清云道长下山时见那‘善行观’邪气冲天,便心知有妖道居内,只是这妖道不做甚么伤人之事,反而依道行救了不少百姓。再有一日清和师兄下山,发觉这太乙县寻常流浪的猫狗竟一夕之间全无,一打听,才知是被‘善行观’收养了。收养一事颇得百姓敬重,于是善心人常去捐赠香火钱。师兄说‘邪门’,却又不晓得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,也抓不得证据,便把此事搁下了。但特意叮嘱了我们要离‘善行观’远一些,便是连他们的猫猫狗狗也是不让轻易接近的。”

这事着实古怪。唐雀低头想了想,也想不出个所以然,心里难免有些余悸。但又一念及方才那只黑猫,那双莹莹绿眸在她心里不灭,像萤火,像被冰冻的萤火。唐雀心里忽而有丝异样,总觉得它不似普通生灵。

末了俩人没什么心思看猴戏了,一抬头瞧太阳将近中天,便往牌坊处行去。

走了才方二十步,忽而有人远远唤了句“傅云!”,唐雀顿觉清水的身子颤了颤。“傅云——”,又一声唤,确定是没听错,清水下意识攥紧了唐雀的手。唐雀狐疑。

随着那“傅云”声越来越近,最后一只手搭在了清水肩头。一个约摸着二十七八的男子出现在唐雀清水面前。三白眼、方正脸,右颊还生了颗大痦子,面相小人,又偏偏穿了件道袍,发上结了个髻。

清水见到这人,脸白了白,握住唐雀的手心都沁了汗。唐雀还未开口询问,这男子便先开了口,“傅云?竟还真是你?方才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!真是的,几年不见你这丫头,长得愈发标志了,怎么?看这行头,竟也入了道观么?”

清水咬紧了牙,不搭理他,拉住唐雀就欲从旁边闪过。男子忙上前堵住了,“呦呵!这脾气怎还那么倔?苦头还没吃够么?见了你褚哥哥还躲着走?咦,也不怪你不认我,如今我也是道门中人,有了新号,唤褚门人,是不是跟以前比大不一样了?”

是不一样,更妖艳更贱了嘛!——唐雀对这吊儿郎当的人实在提不起什么好感甚至还很厌恶,见清水似有些怕他,便挺着小胸脯而出,“这位大哥——我们不认识什么褚哥哥褚门人,这是我师姐,唤做清水,我俩乃是白云观道人,早已告别红尘,一心求道,还望道友行个方便,放我们离去。”

显然这褚泼皮脸皮厚得紧,一句“去去去!哪儿来的小孩儿!”把唐雀轰了一边儿,继而继续缠着清水,“傅云,看来咱也是有缘,不如随我到善行观坐坐,咱俩好好把前事叙个尽,了个结?”

好家伙!竟然是善行观的!俗话说“看啥看脸面”,白云观随意一个弟子提出来便是风姿不俗,道气翩翩——当然新入的唐小雀除外,可见其门风之正;而这善行观只一个褚门人便如此猥琐无赖,想必门内更是腐朽。如此一来唐雀对善行观更没了好印象,看这褚门人也愈发不顺眼,于是拉紧了清水的手,当街大吼一声,“辣眼睛!”

众人被这声响吸引过来的时候,一张黄符已经贴在褚门人双眼上爆成一团辣椒粉了,登时便听他杀猪般哀嚎起来,而唐雀早已拉着清水窜出了老远。

等跑到西市牌坊的时候,已甩下那褚猪头两条街,远远便看到清久清无立在牌坊下,心里只觉亲切安全,便松下了气。清水心有余悸,捏着唐雀的手不放,一张小脸儿还白着,唐雀看着心疼,就不问些什么,拉着她朝清久清无走过去了。

现在到了午时,早已肚饿,清久清无领着她俩到对街的“西江楼”去,叫了四碗番茄鸡蛋扯面,另加两大块儿油酥饼、一壶清茶。楼里名吃有葫芦鸡、臊子面、腊汁肉等,鉴于白云观素来偏清淡素食,故而唐雀也不敢坏规矩,左右素食也做得精彩好吃,自己又不挑吃的,就乐得坐下享受面饼了。

几口热汤下肚,清水总算缓了神,面色红润起来,话也多了,不一会儿便又偷偷与唐雀小闹在一起。

午饭吃完,饮完茶水,补足力气,四人便打道回观了。

约摸用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行到终南山脚,爬到半山腰时太阳还未落山,闪闪挂在青山头间。虽说七月流火,但也为一年中第二热月份,故走走歇歇,乘乘凉,喝喝水,最后斜阳欲垂,四人才见氤氲翠色中一座白墙青瓦,匾曰“白云观”。

晚饭果真是到了菜园摘几条丝果子,拿了前些日子积了一篮的土鸡蛋,熬了丝瓜蛋花汤,还特意放了唐雀硬要带回来的花椒,滴几滴香油,香喷喷的直让人叫好。另蒸了白米饭,配菜是清久清无买回来的莲藕、冬瓜,末了还有消暑用的水果拼盘,有苹果、梨、荔枝。

晚间月朗风轻,银河间点了几颗星星,风儿柔柔地扫过青瓦屋檐。洗漱完毕,吹了烛灯,唐雀正躺铺子上昏昏欲睡时,忽而被清水拍醒了。

“雀儿?雀儿?醒醒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