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姝怔仲了须臾,苦笑道:“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?我之所以跪在这,难道是因为在豫林逛累了吗?”
楚泽芳道:“我的意思是,你可曾看到什么,听到什么?”
庄姝吃吃地看着他,道:“您能说明白点吗?”
楚泽芳神色有些古怪,庄姝这才看他看得仔细了些,虽然是年过半百之人,却没有半点老态龙钟之感,反而从他俊朗的眉目间,依稀可窥其年轻时的飘逸。他喃喃似自言自语:“难道是她?”
庄姝不解地向后靠,在小希耳旁问道:“他是在说我吗?”
回到房内,她捶着已经酸麻的肩膀和膝盖,小希已经端了热水进来,道:“小姐,用热水敷一敷吧,对眼睛消肿很好的。”
庄姝依言照做,热毛巾捂住那只“熊猫眼”,然后在铜镜内打量那张稚嫩而精致的脸颊。她惊异于这张脸和自己的相似程度,然而再仔细一看,虽然相似,但自己总归是上不得台面的那种,娇俏中带着淳朴的山野气息,不似这张脸,俨然一副颠倒众生的大家风范。
只是,对于楚慕雅的记忆她可以说是完全丧失,而对于庄姝的前世,她却历历在目。
半月谷的绚烂桃花,母亲姜氏的音容笑貌,静姨的超高厨艺,到后来一剑划过双目的剧痛,晨昏不变的黑暗,青彤的善解人意,还有玄华醇迷的好听嗓音。还有那个她一直想见却不曾一见的齐国威王,秦稷。
前世种种,竟只是南柯一梦。
她叹了叹气,扶着有些凌乱的脑子,细忆前尘。
几日后的一个大清早,楚泽芳有些一筹莫展。
楚夫人为他整理朝装,问道:“相爷,出了什么事?从昨晚回来到今日,您就一直心事重重的,是不是朝中遇到什么难题了?”
楚泽芳肃容道:“这两日齐国遣使者前来,商谈清河之战战败后,献上城池一事,但那使者孟起对城池一事绝口不提,还拿出他们齐国的宝物九连环,说只要我们楚国有人解开此环,他便将齐国十座城池双手奉上。”
“那孟起未免也太自大,城池是齐国皇帝亲口许诺要给的,如今竟然以一件九连环来推辞,简直不把我们楚国人放在眼里!”
楚泽芳叹道:“孟起此举是笑话我楚国无人,解开九连环竟比打胜仗还艰难。须知那清河之战,并非我们楚国兵力胜过齐国,而是齐国自威王秦稷死后,便没有人敢接下此战帅令,齐国皇帝高季衍胆小惧战,这才仓皇献上城池。但是此举乃高季衍一人决定,他那几个儿子并不甘心,尤其是六皇子高僖,他也曾参与清河之战,据我国大将田侬沙场回报,那高僖虽然年轻,却是个可怕的对手,颇有当年卫国太子司马云烈的风范,曾率领威王部下五万兵马,逼得田侬的十万大军后退了一百多里。”
已亡国的卫国太子司马云烈一直是个传奇,田侬将那乳臭未干的高僖与他相较,确实有些夸张,但不可否认那的确是个难以对付的敌手。
楚夫人温和笑道:“那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,那孟起即便再自大,也不敢有违齐国皇帝陛下的旨意,况且妾身不信,我们楚国人才济济,竟无一人能解开此环”。
楚泽芳低低叹息,声音极是弱小:“若是她在,定能解开此环。”
楚夫人脸色微恙:“相爷是说的谁?”
楚泽芳神色一晃,笑道:“没什么。对了,你前几天不是给慕修做了一件袍子吗?正好过几日左将军会前往边关,你记得到时给他送去,让他带给慕修。”
楚夫人顿时一敲脑门,笑道:“瞧我,都快把这事给忘了,慕修已经离家两年,也不知道边关究竟是怎样一种风霜,让我这个做娘的好生挂念。妾身一会儿就送过去。”
庄姝百无聊赖,在园子里赏菊,小希着急忙慌地一路小跑过来,道:“小姐,太子殿下又来找你了。”
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。庄姝还以为是当初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他一拳,他一直怀恨在心,想要报仇,前两次因着有父亲在,她很容易就推托,这次父亲刚离开他就过来,看来是铁了心要一血前耻了。
庄姝步子慌乱,一阵抓狂:“怎么办怎么办?这个宇文赫怎地如此记仇,我说了我打他那拳不是故意的,他竟然还揪住我不放!”抓住小希双肩,正色问道,“偷袭太子是什么罪名?要杀头么?”
“呃……这个奴婢也不知道。兴许太子殿下不是来找小姐报仇的,而是议亲的呢?”
庄姝哀莫大于心死:“你这也算安慰我?还不如是来找我报仇的呢!”
小希惶然道:“不过小姐从前不是最喜欢和太子殿下在一起吗?怎地如今……”
“今时不同往日了!”她不知该如何解释,忽而冷静道,“要不,你出去跟他说,就说我畏罪自尽未遂,如今昏迷不醒?”
小希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,怔了半日,急道:“哎呀来不及了,小姐,前两次小姐拒绝了太子,这次他不由分说,直接冲进相府……”
庄姝心念一动,见假山后有个狗洞,直通相府之外,便吩咐小希:“别告诉任何人,就说什么都没看见。”
好在年龄少了五岁,身子也小了许多,这狗洞简直就是为她开溜量身打造。
小希司空见惯地叹了叹:“小姐还是一点都没变,动不动就钻狗洞这习惯,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改。”
过了一会儿,又自言自语道:“小姐不会出什么事吧?我还是跟上去看看吧!”
出了狗洞,方呼吸到相府以外自由的空气,沿着大街边逛边玩。她拍了拍手,看着比肩继踵的人群,笑道:“原来楚国郢都竟是如此繁华。”
掏出龟壳,又卜了一卦,满意道:“往蹇来硕,利西南,不利东北。祖师爷既有明示,我就往西南方向走,看你是否追得上我。”说着抛起铜币一把抓住,拔腿就跑。
齐国使者孟起所住的驿馆已是人满为患,庄姝一向喜欢热闹,觉得他们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来,便钻入人群看上一看。
那个令朝野众臣无法解开的九连环,孟起竟拿到市井之中,邀整个郢都人前来解开。
几个自称大家的儒士跃跃欲试,却在千丝万缕纠缠着的玉连环面前束手无策,无奈地摇头叹息,一个老者不忿道:“这明明就是死结,你不是摆明了要戏弄我们吗?”
那孟起悠然自得地摇着折扇:“此环是从当年卫国传出来的,我们齐国人很多都会解,虽然是费事了一些,却并非这位先生所说的死结。”
一位年轻公子不忿此言,想要与之争辩,被他身后一个面容清雅,却有些许病态的男子拉住:“不要闹事。”
庄姝此时扮了一个男装,将头发全部束起,见到这环精巧,不禁生出好奇,朗声道:“不妨让我来试试!”
之前试过解开此环的,都是些年纪较大,有些资历与见识的人,他们尚且无能为力,但见一个如此稚嫩的黄毛小子不自量力,因此多半人是带着讥讽的眼色观看。
方才那个老者道:“我们这么多人都解不开,你一个小娃娃来凑什么热闹?”
孟起依然彬彬有礼,一副翩翩君子的风范,将九连环双手奉上:“请!”
阁楼上高僖本来冷眼旁观,此时竟被一时之间沉寂的气氛吸引了过去,看着那个男装打扮却身段苗条的女子,冰冷的眼角浮起一丝诧异。
庄姝拿在手中摇了一摇,叮啉有声,甚是悦耳,随意拨弄了几下,赞道:“这手艺真是极好,玉石也不错,触手生温,不过有些可惜了。”
孟起饶有兴致地问道:“可惜什么?”
庄姝挑眉道:“不知公子是要聪明的解法,还是要愚蠢的解法?”
孟起惑然:“在下不解何意,请兄台明示。”
庄姝眼珠一转,看了看众人,道:“这些人都是见多识广之人,定然也比在下聪明百倍,在下不才,只能以最愚蠢的方式解开,请诸位看好。”
高僖摇着折扇,目不转睛地看着,虽然是个背影,只觉她的神韵说不出的眼熟。
她手指极其灵动,孟起饶有兴致地看着,不消多时,他便变得肃然起敬,因为庄姝已经成功解下三环。
围观之人赞叹声渐起,却见她动作极是娴熟,一环一环拆解,直到将中心那根玉柱缓缓拔出,成功解开,整个过程不超过一炷香时间。
方才那个说风凉话的老者第一个鼓起掌来,随即周围全是雷鸣般的掌声。
孟起抚掌而赞,道:“公子果然不同凡响,能解开九连环之人,必定非比寻常,不知公子尊姓大名?”
庄姝嗤然一笑:“过奖了过奖了,我说过,这种解法是最愚蠢的解法,在座的各位都比我聪明,其实应该想到,解开此环最快最简单的方法,就是将此环砸碎,我方才见这玉石敦厚细腻,质地上佳,一时之间心生恻隐,不忍毁之,这才费了些力气。在下不才,献丑了献丑了!”
顿时驿馆内一阵哄堂之声。
高僖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,觉着这个女子竟然如此有趣。
孟起一惊,随即笑道:“公子说笑了,如公子这般谦逊,应该知道如我用铁环造就这九连环,你不就无法将此环砸碎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