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道士杨大年的一嗓子,吼的我爸心里一阵哆嗦。

来不及多想,急忙接过他手上颜色变成猩红的黄纸,提起早就准备好的毛笔,歪歪扭扭就写上了江浔两个大字。

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,黄纸背后竟是早就写好了我的生辰八字!

“江家跟你们的恩怨我不管,但这娃子我保了。”

小院中一阵妖风卷起,杨大年穿着的破烂棉袄挡风不挡寒,却气场十足的把一杯白酒随手倒在地上,“他的命格已定,喝了这杯敬酒赶紧给老子滚。”

在场的村民们只觉背心汗毛根根直立。

摸不清这老家伙到底是在跟谁说话?

不过随着他的话音落下,席卷的妖风居然真就停了下来,只剩下昏黄的灯光不断摇曳。

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……

可就在我爸跟二叔以为事情已了之际,忽然从远处黑暗中传来一声老鸹的尖声夜啼。

即便是在村子里待了一辈子的乡民,也是感觉莫名悚然。

“啥子?敬酒不吃吃罚酒?”

杨大年眉头一皱刚想发火,却猛地想起了什么,急忙回头看向我爸,“你们家请的宅镇是不是没得掀红盖?”

腔调古怪的川普从他嘴里说出,此时也没人觉得好笑。

我二叔微微一愣,这才回过神来,使劲的拍了把大腿起身就跑,“娘咧!刚才忙着杀猪忘个逑了!”

木匠一脉大多都奉鲁班为祖师,我家自然也不例外。

所谓的宅镇,就是在房屋大梁上顶之前,取其中一部分雕刻成瑞兽,用来镇宅驱邪,定风水保平安。

老爸听到这话,哪怕是在这隆冬腊月也是惊出了身冷汗。

刚想开口,便只听一声轰隆巨响传来。

二叔才前脚跑进屋子,后脚整个房顶便毫无征兆的塌陷,掀起了漫天的尘土。

巨大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在了原地。

老江家世代木匠,当年建房时所用的房梁可是百年榆木。

这种难得一见的木材,别说刮风下雨,就算是地龙翻身也绝不可能震碎房顶!

片刻后,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老爸,发出声凄厉的哀嚎,便猛的冲到了废墟之中,用双手发疯似的刨开瓦砾。

一边叫着妻儿的姓名,一边哭着喊着说对不起自己的弟弟。

本是天大的喜事,转眼间就成了一幕惨绝人寰的悲剧。

“咋个可能这样子?不对,肯定哪里不对!”

就像泄了气的皮球,杨大年哪还有半点刚才的气势?

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,枯槁的老脸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皱纹,“命凶克极,母代子煞……不对!有救!他们还有救!”

“你们这帮龟儿子些,不搞快帮忙救人,还愣到干啥子?”

歇斯底里的怪嚎了一嗓子,他疯魔了般紧跟着扑到碎掉的瓦砾上,玩命的开始刨土。

院子里其他的村民见状,这才终于回魂了一样,慌忙抄起手边最近能拿到的东西加入了救援。

“亥时三刻,命格属土,生位西北……”

杨大年不断的把瓦砾扔开,嘴里念念有词的嘀咕着,冷不丁的跳起来,指着废墟西北角大叫,“那边!挖那边,那娃子生机未断,快帮我一起把房梁搬开!”

众人闻言,也顾不上他说的真假,纷纷拿起家伙事就照他说的地方开挖。

早些时候,杨大年被作为封建残余下放到我们村,在当时的大环境下,实打实的被批斗了很多年。

可后来随着拨乱反正,不管谁家的红白喜事,或者丢个鸡少头牛,渐渐的都喜欢请他出面来掐掐算算。

能耐不敢说有多大,可这些农村琐碎确实也都干的漂漂亮亮。

今天这事,说来也是离了奇。

在这落魄道士的带领下,一群人没几锄头下去就突然看见个熟睡的婴儿,躺在张褥子上面也不哭闹。

只见横斜而下的房梁正好抵在墙角,不偏不倚的挡住了塌陷的瓦砾……

待到天光微亮,晨曦初升。

帮忙救人的村民早已三五成群的散去,二叔命大,但被埋在废墟里压断了脚筋,恐怕这辈子都恢复不过来了。

而老爸怀里抱着我,失魂落魄的坐在满是狼藉的小院里,看着面前用白布盖上的妻子,张大了嘴巴却怎么也哭不出声来。

“都怪我!都怪我!”

“我怎么就能忘记掀宅镇的红盖头了?”

二叔瘸着腿,扑到我妈的尸体前就放声痛哭,“大嫂,我错了,我错了啊……”

从那特殊年代都坚持挺过来的杨大年,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老态龙钟,那张如老树般皱皱巴巴的脸上更显沟壑。

“你哭有啥子用?这都是你们老江家人的命!”

“五弊三缺,鳏、残应报,老子千算万算还是没得算过这贼天。”

颓然的蹲在地上,拿出旱烟有一口没一口的嘬起来,“人走如灯灭,还是打量打量怎么帮这娃子逃过三灾三劫?”

随着晨风吹过,老鸹聒噪的叫声又远远传来。

听上去格外刺耳……

我们这个村子并不算太大,当时也只有百十口子人。

江家的房梁断裂,砸死了媳妇的事情很快就传的人尽皆知。

据说有好事的泼皮趁乱摸进来,发现了我家的那根老榆木断口,居然纹理分明亮如黄金。

后来主持完母亲的殡葬,杨大年从此不知所踪,再也没在村子里出现过。

我爸也因为母亲意外离世,受到的刺激太深,没过半年时间就疯疯癫癫的投江自尽。

临终前只跟我二叔交代过一句,这辈子我哪怕饿死穷死,也不准碰那本祖传的《鲁班书》,否则江家自此无后……

时过境迁如白驹过隙。

眨眼之间,便是匆匆六年过去。

村里的老人们都说我是孤星托世,命硬的就像王八壳子,注定了会克死身边所有人,还连累二叔至今都说不到一门媳妇儿。

对此,二叔总是嗤之以鼻,毫不客气的回怼一句,“他们都懂个卵逑,一帮瓜娃子。”

这些年他凭借十里八乡都小有名气的木匠手艺,不仅把我拉扯大,套句时髦的话说,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,我家就已经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万元户了。

一些零嘴吃食从来就没短缺过,让我从小就成了村里的孩子王。

1993年农历九月二十四,我六岁的生日。

又到一年立冬时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