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现在已经是近一百年前,建筑和道路早面目全非,但是大体布局依旧,张晓珂倒是不用担心迷路。

“到夫子庙了,现在中山路好像还没有建造,不过从这里一路往北,应该就能直通下关的码头区了,大方向是不会错。不过……走得脚好疼啊!”

平时不管是坐公交,还是坐地铁,都觉得南京并不大。但真正走起来,那可实在不近。

张晓珂原本觉得,自己每天早晨都被张爸逼着跑步,体力上不会有什么问题,但现在刚走了半个多小时,脚就有些受不了了。

问题出在鞋上。他现在穿着的,不是原本的那双运动鞋,而是系统刷出来的一双布鞋。

薄薄的一层鞋底,路面上有个小石头都会硌得脚疼。而脚下的路,还不是自己熟悉的水泥路。虽说南京作为民国的大城市,可是地上铺的也是凹凸不齐的青砖,有些地方甚至干脆就是土路。在这种路面上行走,和现代社会根本没法比。走了这么一会,脚早就又酸又胀了。

张晓珂只能暂且停下来,脱了鞋子,揉一揉脚底板,稍微缓下一些,再继续往前走。

走着……走着……眼见着太阳西沉,天色渐渐黑下来,张晓珂才刚刚走到三牌楼。

肚子也终于开始不争气地叫了起来。

“唉,好饿啊……”

周围的家家户户,都渐渐飘出了饭菜的香味来,不住地往张晓珂的鼻子里钻。

走了半个下午,现在已经是筋疲力尽了。想着前面的路还有好远,肚子里越发咕咕叫个不停。

坚持!坚持!再坚持!

张晓珂只能靠着信念去支撑自己的身体了。

街上倒是有一些黄包车往来,但是看着张晓珂这副模样打扮,没一个车夫上来搭讪。他们想必也看出了张晓珂的底细,不会在他身上白费时间。

张晓珂想过开口求助,不过面对陌生人,他还是没有张口的勇气。再说他也不傻,素不相识的,别人又凭什么帮自己。

想要活下去,就只能靠自己,继续走吧。

走啊,走啊,直到天上月亮已经挂到了一半时,张晓珂终于远远看到了码头。

松了一口气。

大夏天的,他的身上已经被汗水全部打湿了。粗布的褂子尤其吸汗,黏糊糊的挂在身上,要多难受有多难受。

好在虽然是晚上了,但毕竟是夏天的南京,火炉一般的城市,倒也不怕着凉。

这一带都是些低矮的平房,破旧不堪。中间也隔了不少空地。张晓珂借着月光,找了一处干净点的墙根,靠着坐了下来,脱下布鞋,发现脚上已经起了好几个水泡。

“这系统也太过分了……给我弄上这么一身衣服和鞋子……”

张晓珂低声抱怨。

这段路虽然远,但也不算是走不下来,主要还是这鞋的问题。如果换了自己的运动鞋,顶多也就是小腿有些酸罢了,怎么也磨不出泡来。

算了,民国时期的人,本来也都是这么穿的……

张晓珂只能这么自我安慰。

揉了半天的腿,才稍稍缓解了一些。但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个不停了。

算算看,已经差不多快十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了。胃里空空荡荡,又走了那么远的路,现在一歇下来,越发感觉到饿得心里发慌。

在家里的时候,张晓珂什么时候饿着过?不说每天三顿饭,房间柜子里还有各种零食。甚至……有时候晚上饿了,自己煮一锅泡面,再打上两个荷包蛋,切一根火腿肠……

不能再想了……

“睡觉……睡觉……睡着了就不饿了!”张晓珂咽了一口口水,不敢再继续想下去,赶紧躺平了身子。

身下是青砖地,硬邦邦的,也没有枕头,睡起来实在是太硌人了。张晓珂从侧躺换成平躺,再从平躺又换回侧躺,却怎么都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。

这要是在家里……他应该是躺在有弹性的床垫上,枕着柔软的枕头,被子裹得舒舒服服地进入梦乡。

晚上的温度稍微降了一点,不那么热了,身上的汗水也已经干得差不多了,但反而比湿着的时候更加难受。不但黏,还散发着一股馊味。

这种时候,要是能痛痛快快地冲个热水澡,那该多舒服……

所以,张晓珂明明很困,但却偏偏睡不着。

李白写过: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

今夜的月光,还偏偏特别好。照在地上亮堂堂的,望在张晓珂眼里,心中越发的凄凉起来。

刚穿越过来的时候,他还是信心满满的,但仅仅是走了这大半天的路,他就已经开始沮丧起来了。

他想家了。

“没事的,那只是因为我初来乍到而已!”张晓珂吸了吸鼻子,赶紧给自己继续打气:“没钱,没有地方住,过得难受再正常不过啦!等明天找到了工作,一切就都好起来了!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,不会错。”

反复在脑子里想象着家里的温馨美好,张晓珂终于渐渐睡着了。

只是他这一夜,始终没有能睡踏实。一会被硬邦邦的地面硌醒,一会又被饿醒。

迷迷糊糊中,一阵香气传到了鼻子里,张晓珂猛地一个激灵,坐了起来。

好香!

他揉了揉眼睛,才看清不远处已经排开了一溜摊位,正卖着各色吃食。已经有不少穿着粗陋的苦力来上工了,在摊位旁吃着早饭。

刚才闻到的香气,就是从这里来的。

张晓珂猛地从地上跳起来,向着卖吃食的摊位快步走去。

这里卖的都是些简单的吃食,无非包子馒头清汤面咸菜饭等等。毕竟是给苦力们吃的,讲究的就是一个量大,管饱,没那么多的花里胡哨。

张晓珂咽着口水,一路走过去。

一碗咸菜饭三个铜子,一碗阳春面也是三个铜子,肉包子一个铜子一个,菜包子一个铜子两个,馒头一个铜子三个。

对于一个铜子是多少钱,张晓珂压根没有概念。

不过就算有概念,也没用。他现在口袋里空空荡荡的,连半个铜子都没有。

他只能看着苦力们一个个大口大口吃着,差点连眼睛都看直了。

一个大海碗,装上大半碗糙米饭,再盖上一层厚厚的咸菜,点缀着几粒辣椒。一个苦力抱着海碗,不住地往嘴里扒拉着。

满满一碗面条,上面撒上一点葱花,再加上几片菜叶子,挖一小勺猪油进去,立刻在滚烫的面汤中化开,飘散出浓郁的香味来。张晓珂看到,有个苦力还多加了一个铜子,加了几小粒油渣进去,吃得满嘴流油。

咸菜饭和阳春面,都是分量特别足的玩意儿,几乎顶得上张晓珂在现代见到的两个碗那么大了。毕竟苦力干的是气力活,真刀真枪不能打马虎眼,饭量自然也大得多了。

至于那肉包子和菜包子,倒是买的人不算多。一来个头不大,二来相比之下也贵了点。三个肉包子,就顶得上一碗咸菜饭的价格了,但分量差不多只有不到一半。

不过……当然味道也更香得多了。

“不行,不能继续看下去了!”

张晓珂咽了一口口水,赶紧扭头走开。继续再这么闻着香味下去,怕是腿都要软了。

还是赶紧打工赚钱去!

通过观察张晓珂发现,自己和这些码头苦力对比,倒也不是全没有优势。

首先这些苦力虽然是成年人,但是身体并没有特别强壮。可能是因为营养摄入不足,这些苦力并没有因为从事体力劳动就肌肉发达,相反大多数人饿得皮包骨,干瘪的皮肤包着骨头,仿佛是依靠骨骼支撑的皮囊。有人吃饭的时候为了贪凉脱去上衣打赤膊,张晓珂甚至可以数清这些人的肋骨。

相反,倒是自己因为从小被父亲逼着锻炼,有一身结实的肌肉,论起体魄来这些成年人未必就超过自己。

比身高也是一样。这些人的个子普遍不如自己,如果忽略脸上的皱纹以及胡须,把自己和他们放在一起比较,根本看不出谁是成年人谁是孩子。

再说苦力里面本来也有半大孩子以及花白头发的老人,他们的身体更加瘦弱,走路都摇摇晃晃的,乃至张晓珂都有些担心,他们搬货时会不会失足掉到河里。

吃过饭的苦力们,都向着码头走去。一长串的船只鳞次栉比地停靠在码头上,已经有苦力开始往下搬货了。

“大哥,劳驾,你们搬货的,一天能赚多少钱啊?”

来到码头边,张晓珂拉住了一个背上扛着大包的汉子,客气问道。

“问这个干嘛?”汉子停下脚步,把包也搁在了地上。

“这……我是江宁农村的,刚进城,想找份工干干,养活自己。”张晓珂笑笑:“听说城里赚钱容易嘛,可找了半天,也没人要我。想着我还有一膀子力气,就来码头这里试试。”

“嗨,又是一个进城试运气的。”汉子摇摇头:“在码头上卖苦力,还不如回家种地去呢。要我说啊,你家要是还有地,不如就干脆回乡下去吧。”

“我……我家的地,卖了还我爹的赌债了。这不也是没活路了么,就来城里碰碰运气。”张晓珂赶紧编了个谎:“大哥,你就帮帮我吧!”

“十个大包,一个铜子。咱们这样的,一天扛个少的一百七八十包,多的能有个两百出头吧。不过……”汉子上下打量了两眼张晓珂,笑了起来:“小娃娃,你才几岁,就来干这个?怕是干不来的。”

“我……十六了啊!”张晓珂赶紧挺直了腰杆。

“行吧,你要是想干,那就试试。你看啊,那个码头边上穿短打的,他叫袁爷。你要想做这个就去找他。不过……你千万小心些,袁爷可不是好惹的。千万不能得罪。”汉子又看了两眼张晓珂,摇摇头走了。

“放心吧,大哥!”

张晓珂拍了拍胸脯,随后向汉子指引的方向看过去。

码头边打横放着一张长条桌,桌上放了签筒,里面插满竹筹。在签筒旁摊开一个长本子,边上还有毛笔、砚台以及笔架。

长条桌后放着一把木椅,椅子上坐着一个光头男人。在光头身后,则是四个彪形大汉一字排开。四个彪形大汉身上都是黑色的纺绸裤褂,敞着怀露出腰间一巴掌宽的板带,以及腰带上插着的斧子和匕首。

不用问也知道,这必然是这个时代的黑帮分子。这时候的张晓珂也反应过来,这可不是自己熟悉的现代南京,而是一百年前的民国。听张爸讲过,这个时代的帮会分子非常猖獗,他们和政府以及洋人勾结,横行霸道无法无天。警察反倒是没什么存在感,至少不会为了穷人和帮会起冲突。

如果我爸在这,肯定把你们都抓起来!

张晓珂心里嘀咕着,但是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。自己才不要靠他帮忙!不就是黑帮分子么,自己不招惹他们就是了,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?帮派分子又不是神经病,见谁招谁。

“袁爷您好,这里归您管是吧?我想找个活干。”

张晓珂走到那个秃头面前,强忍着内心的恐惧,赔了个僵硬的笑脸问道。

光头男子把一对铁球揉得叮当作响,一对水泡眼上下打量着张晓珂,看得张晓珂心里发毛。看了好一阵,男子皱起了眉头:

“你多大了?”

“十六了。”张晓珂赶紧笑笑:“我就是脸长得小而已,你看我这个子就知道了!”

“嗯……”

光头缓缓点了点头。眼前这小伙子,虽然看面相才只有十三四,但身量倒还行。

“看你模样还行,你要想干,那就干吧。”袁哥指了指码头上停靠的船,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驴车:“从船上搬下来,放到车上,就是一根竹签。凑满了十个竹签,来我这换一个铜子。能赚多少钱,就看你有多卖力了。”

“行行行,我明白我明白。”张晓珂点头:“放心吧袁爷,我肯定行!那……我这就开工?”

“去吧去吧!”袁哥挥了挥手。

张晓珂赶紧小跑着,往船的方向去。

按照刚才碰到的那个苦力大哥的说法,他一天能扛个一百七八十包甚至两百多包,那就是一天十几二十几个铜子了。

他靠着这些钱能活下来,那自己一定也可以。

船头堆着满满的麻包,搭了两根木板当作跳板,连接着码头。一个个苦力穿着破旧,依次上传,将麻包扛在肩头,晃晃悠悠地沿着码头往岸边的车上走。

张晓珂跟在一个苦力后面走着,刚踏上跳板,脚下就晃悠了一下,吓得他双腿一软,差点掉下去。

“干嘛呢!快点的!别耽误我们工夫!”

看见张晓珂停了下来,后面一个苦力立刻不耐烦地叫了起来。

“怎么……怎么还得走这种跳板啊?”张晓珂心里不住念叨着。

明明看见前面的苦力健步如飞,走这跳板跟走平地一样,怎么自己上来,就晃得那么厉害?还上下一弹一弹的,每一下都像是要把自己掀到水里一样。

张晓珂只能弯下腰,放低了身子,一步一步地往前蹭着。

“走不走!不走滚下去!”

后面被堵住的苦力越来越多,看见张晓珂走得那么慢,越发不耐烦了。

这码头上扛包的活计,就是看个速度。一天搬了多少个包,就是多少工钱。被张晓珂这么在前面一堵着,那就是少赚了钱啊!

“大哥,我知道我知道,你等我一……啊!!!”

张晓珂刚回头赔笑着说话,被紧挨在后面的那苦力重重一推。

好在张晓珂平时常运动,身体的平衡性锻炼得不错。虽然被重重推了一下,却还是稳住了重心,没有掉下河里,只是向前踉跄着冲了过去。

这跳板并不长,张晓珂这么前冲了几步,倒是歪歪扭扭地站到了甲板上,挥了两下手,才保持住平衡,没有摔倒。

“跳板都不敢走,还来扛什么包!”

后面的那个苦力狠狠瞪了一眼张晓珂,从他身边走过,肩膀还撞了他一下。

“你干嘛!”

张晓珂哪里受过这种气?当场就叫了起来,也回瞪着那个苦力。

“干嘛?想找事?”那个苦力恶狠狠地盯着张晓珂,捋起袖子来,“打架啊?”

“我是跟你讲道理!”张晓珂气愤地说道,“不就是走得慢了点么,多大的事?非得推我?刚才我差点掉进河里去了!”

“关我屁事?不服气来打一架啊!看我不揍死你!小崽子!”那个苦力一点也不像是打算讲道理的模样,挺着胸脯梗着脖子。

“你……!”

“吵什么吵什么!不想活了!”

码头上袁爷身后的打手之一晃着身躯走过来,不耐烦地骂道:“这船货赶着卸货呢,能干就干,不能干就滚!再嚷嚷,打断你们的狗腿!”

那个苦力缩了缩脑袋,没说话,快步走过去扛了一个麻包,往码头上走去。和张晓珂擦肩而过的时候,还又继续瞪了他一眼。

“你呢?新来的,到底干不干!”打手又伸手指着张晓珂。

“……干!”

张晓珂肚子里憋着一股火,他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欺负过?

但不干活,就没有钱。没有钱,就没饭吃。没饭吃,就得饿死。

虽然心里仍旧不服气,但张晓珂还是忍了下来。

“没事,没事!不争一时之气!就是混口饭吃而已,七天之后,我就回去了。”张晓珂深呼吸,稳住自己的情绪,快步走到麻包旁,扛起了一个来。

“那么重?!”

张晓珂刚把麻包扛上肩,就被压得龇牙咧嘴。

他刚才看其他苦力扛着都轻轻巧巧的样子,却没想到自己一上手,竟然这么重。

张晓珂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,晃晃悠悠地向着岸上走去。这次走在跳板上的时候,倒是没像之前那么慌张了。

一来是走过一次,心里有了底,二来是……肩膀上的麻包实在太沉,能稳住都已经不容易了,也没心思再去想别的了。

踉踉跄跄地走到板车旁,将麻包卸下来,张晓珂感觉自己腿都软了,靠在板车边不住喘着粗气。

“喂!你!到底还要不要签子了!”

板车旁边一个男人冲着张晓珂嚷了一声,手里举着根竹筹晃来晃去,蛮不耐烦地看着张晓珂。

“要要要!当然要!”

尽管气都没喘匀,张晓珂还是勉强支撑起身子,赶紧抢过那根竹筹来。竹筹下面,刻着袁记两个字,作为凭证。

开玩笑!累死累活,还不就是为的这玩意?怎么能不要?

“麻溜点!凑够十根了,拿着签子去找老大换钱。”男人说完,挥了挥手,不再理会张晓珂。

张晓珂珍而重之地将竹签塞进口袋里放好,拖着沉重的脚步,向着船的方向继续走过去。

这才一包,就累成这样,接下来可该怎么干啊……

但,还得咬着牙干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