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漓走到西市时,已至暗夜,不过对于西市而言,时辰才刚刚开始。夜中不论何时皆有人于楼阁绮窗前温酒一壶,闲谈几许,看着窗外的风物人情。

江漓来到逸江城也已数年,这风土人情他是耳濡目染,而对于西市他是印象模糊,如今再看西市,新奇之处不觉增多。江漓找准了一处听戏的地方,此时早已来者甚众,江漓便坐在一处靠后的地方,且听着台上的戏角浓妆艳抹地唱起来:

“家国难寻,八千里尘与月,四方归心,尚觉深负平生。重撷旧梦,只待离人泛舟还,始作风雅,一觉清梦月光寒。恣情应几许,忧乐谁家事……”

江漓感觉唱词中略带哀婉,这里是乐景之地,如此曲调他不能与其共鸣。无心之间不觉此曲已尽,接下来是一段舞蹈,江漓看着缓缓从幕后出来的舞女,一瞥一眼中妩媚动人,周围人都纷纷拊掌称赞。

舞姿刚开始,江漓便知道这是来自沩国的舞种。

此舞兴盛于沩国宫廷,而后来却因为沩皇要废除弊政,就把一些宫廷的舞师也遣散了,不少人来到逸江城后,就招收徒弟,立志传扬此舞。江漓此时看着舞曲哀婉,便不禁叹了几下。

接着旁边的一个人道:“兄弟为何频频叹息啊?”

说此话的人是一位与江漓年纪相差不远的人,那人看起来眉清目秀,满身绸缎,也许又是个富家公子。江漓回道:“这位公子出言不凡,定有不错的家世吧?”

“家世不凡倒不敢自诩,不过要说我祖上为仕宦之家也是中肯的。只不过到我父亲此时仅仅是个逸江城的都尉。”

“原来是都尉大人的公子,在下江漓,失敬失敬。不知公子姓名为何?”

“林渊。”

林渊也是西市的常客了,而林渊之父林都尉是个武官,曾经参与汉国对沩国的大小战役,生性刚强,对林渊的管教极为严苛,而林渊却更加的桀骜不驯。不过林渊并不是完全的悖逆之人,他极懂诗书,又兼通兵法,兵法韬略甚至逾越其父。

林渊此时看着江漓说:“敢问兄弟以何谋生?”

江漓叹息道:“做些小生意,拮据度日,曾经在郁林书院顾嵇大师门下受教,不过学业一般,也无其他专长。”

林渊道:“顾嵇大师可是位名儒,而且据说从不轻易收徒,而且门下学徒学识超群者甚多,那你是如何拜其于门下的?”

江漓答道:“我从小父母双亡,孤苦无依,是顾嵇大师收养我,不过恨我天资较差,虽勤学苦读,依然长进不多。不过我还是对其不弃不离,通过了出师的考核。”江漓说到此处倒生发了些哀情。

“那兄弟既然能出师,那也可以试着考取进士,也不枉顾嵇大师教你一回。”

天下人都知道当朝宰执徐知行即是当今汉皇钦点的状元,徐知行以一篇策论《平夷中兴论》,以治国与治军两方结合,讲明了汉国要内外并举的方针,得到了汉皇的极大的赏识。而且此人不过几年就青云直上,做到了宰执之位,成为官场佳话。

江漓对于科举之荣是没有想过的,但是自己力所不及,就也不必多想了。林渊看着江漓有些拘谨,便也不在追究下去,就说:“江兄若是难为,我也不再多说,只不过江兄可以考虑。”

江漓道:“林兄勉励之言我会铭记心上。”

两人不禁相视而笑,而戏已经过去了几出,此时台上戏角正演到绝处,台下的掌声如潮起潮落,不绝于耳,此时放眼楼阁上的人皆是纸醉金迷,不过在西市却也是常态。曾经逸江城虽不说是六朝金粉之地,但诗中所称“粉堕百花洲,香残燕子楼”此句尚不为过。

突然林渊又碰了碰正在兴意中的江漓,说:“既然江漓兄做些小生意,那么我有一秘闻,可以助江漓兄在逸江城混个一官半职。”

江漓心有疑惑地说:“那还请林兄说来。”

林渊笑道:“我听父亲说郡守大人提携商贾,以低价收取货物,而给予商贾一些适当的官爵,这也是朝廷为了充实国库而前几日颁布的诏令。而我可以帮你,将你引荐于此。”

江漓不知林渊为何要引荐自己,支支吾吾地说:“郡守大人所需的都是豪商巨贾,我一介黔首,仅企盼着不要贫窭潦倒,守住薄业即可,岂敢如此多想。兄弟之良言,还是留与他人吧。”

林渊早料到江漓会有此念想,又说:“只要江兄按照我的安排来就能确保无虞,这逸江城郡守与我父亲关系非同一般,已让我父亲全权招引商贾,不过大多商贾不愿如此,所以此次商贾数额还未满,这便是江兄的良机。”

林渊看着江漓迟疑不定,又解释说:“江兄只要与其他商贾一样,现在损失一些小利,来日即可高枕无忧。”

江漓问道:“如此好事,你为何要说与我?”

林渊叹道:“这于兄弟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,而于我来说也是为逸江城做出贡献,助郡守大人完成朝廷的差事。富商大贾大多不愿斥资,因为对他们来说要充实汉国的国库,无疑是牺牲自身的利益,而承诺的官爵有时却寥寥无期。而兄弟年纪尚轻,再由我引荐做保,要是情况尽如人意,江兄就不必再奔走从商了。”

江漓深知这仕途之患,之前顾嵇就是身入官场,却反遭党争迫害,自己万不能重蹈覆辙,只好回道:“我身系田舍之家,举目无亲,只想守着本业安之若素,林公子的一番好意我只能心领了。”

林渊看着江漓不肯答应,也不再劝,便说:“如果江兄还有此意,请于都尉府来找我。”

林渊失落的表情中仍有冀望之感,他知道一个如此安贫乐道的人一定有隐藏的苦衷。林渊从看戏的人群中走出,却来了个都尉府的下人,说:“公子,老爷叫你回府一趟?”

林渊早料到自己的爹林都尉会派人来,这几天逸江城郡守府中,有大事未决,而此事还牵连了都尉府。汉皇下旨要东巡,所谓的东巡即是视察民风,而逸江城刚从三年前的战乱中走出,势必是汉皇必巡之地,而郡守在为汉皇驻跸的行宫而忧心,逸江城库存官银远不够用度,修筑行宫一事难以施行,所以因此林都尉此时也是坐如针毡。

林渊对着下人说:“家父若是让我想办法,我也无奈,那些商贾虚与委蛇,各怀鬼胎,在此困局中却不帮忙,要我的话,就拿那些商贾问罪。”

下人说:“不论如何,还请公子回府一叙。”

林渊瞋目道:“有何事可叙?我刚到此,这欢娱之地还未看够呢。”

林渊刚要转头离开时,后面的下人又说道:“公子难道要看着家业变得惨淡无望吗?”

林渊心中又一想,林家家业世代以来已经算是逐渐衰落,如今父亲林都尉也是个不善于振兴家业的好武之人,汉皇千里东巡若是应付不对,即会遭到前所未有的灾祸。而本州刺史也是个满腹心机之人,此事若不解决恐生不测。

于是林渊还是上了车马,顺着街衢驶向都尉府,林渊拨开马车的帘帏问那个下人:“那郡守大人现在有何主意来解决此事?”

下人答道:“听老爷说,郡守大人也无计可施,仅仅是召集了一些商贾前来议事,不过还是众说纷纭。有人说陛下东巡的行宫可以从简,若是从简说不定是符合陛下的深意,而还有人说可以从平民手里强行收取,待日后再返给百姓。”

林渊道:“这些商贾皆不肯出力,就是暗存私心,近年来官府也没少照顾商贾,曾经为放宽商贾的权益,也没少和刺史大人商议,现如今有此大事,本该让那些商贾出资,解决此时的局面。”

下人不觉叹息着,朝着马车里面说:“那公子还有什么好主意来应对?”

此事本就应该由商贾与官府合谋而定,而此时商贾故意躲避,官府决心未下,对于林渊来说也是回天乏术。不过汉皇也未说明一定要来逸江,只是坊间杂谈罢了,而且逸江城与沩国接壤,天子驾临势必会让此地变得不安稳。也许这是林渊对眼下困局的一种幻想,不过还不能就此定论。

正当林渊陷入沉思中,天空昏沉沉地下起了雨,远处更是雷电交加,雨像丝线在夜际里连绵不绝,忽而凉风起于街巷,风雨如晦。暗夜中各处都不见方才的热闹场面,人影瞬间变得稀疏,西市也在雨中失去了生机,只留下空落的戏台,戏子也都四散避雨。

江漓因为霈雨滂沱,就在一处屋檐下暂时避雨,而雨丝毫没有遏制势头,反而越下越大。江漓不禁瑟缩着,望着西市里的酒旗在雨中零落不堪,那一处繁华之地变得令人怜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