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夜辗转难眠。

她不知心烦从何而来,但是可以确定,宇文赫并不足以让自己这般烦恼,那么便是落入眼帘的那一幕。

蒙上被子,任凭呼吸越来越重。那年的蓟尧山上,桃花开得正好,虽则眼睛不见事物,却没有影响她翩翩起舞的兴致,在被脚下一根枝桠绊倒之时,意料之外,没有摔在冷冰冰的地上,而是在一个人硬朗的怀里。

玄华牵着她的手,五指穿掌而过,与她十指相扣。

他说:“等这边事情处理完,我就娶你为妻。”

她笑问他:“你多大了?”

他轻抚她额间:“你猜?”

“二十五?三十?你不会四十了吧?”

她没有等到他忙完的那一日,便沉沦在某一夜的暖意中。沉重的呼吸,炙热的身体,撕裂的痛楚,以及,未知的玄华。

那个晚上的玄华,有些粗暴,有些陌生。二人之间的微妙也是从那一夜的沉沦开始。至少她觉得,在那之前,她是开心的。可是很多事,便在那开始变得不同,她始终想不明白,玄华为何要杀害青彤。

或许梦里很多事没那么多合理的逻辑,虽然那样的感觉如此清晰。

大梦谁先觉,平生我自知。草堂春睡足,窗外日迟迟。

一年多的时光下来,她已经完全习惯了楚慕雅的身份。

春日里阳光虽和煦,依然透着冬日凛冽的寒气,万物复苏本该让人感到新奇和希望,却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阴影。

洗漱完后,小希鬼鬼祟祟让她到前厅去。她才知今日国相有客人在,只是小希的目的是让她偷听,因此提了裙摆躲在屏风之后。

“这是我的一点心意,只要相爷同意,我即刻向父皇提及,娶慕雅过门,我向你保证,此生绝不亏待她。”宇文赫遣人端上两盆赤红的珊瑚,一脸诚意,信誓旦旦地说。

楚泽芳闷闷地不说话,但是看得出来他并不满意这桩婚事,楚夫人更是不甘心自己唯一的女儿入府为妾,哪怕那个人是楚国太子。

“太子已有正妃,若是慕雅真的嫁过去,也只能为妾,既然如此,敢问太子殿下拿什么来保证?”楚夫人虽然不满,表面上仍然维持得体的微笑与礼数。

“就拿我楚国太子的身份,我定能让慕雅此生享尽荣华。”

“身在福贵之家,谁人不是享尽荣华,”沉闷许久的楚泽芳终于开口,“只是这荣华之重,福贵之苦,前路之艰辛,太子殿下可能保证?将来若是再发生那晚月华台一样的祸事,又该如何?”

宇文赫蹙眉,须臾道:“我宇文赫以未来天子的身份发誓,将来会尽我所能,让慕雅远离宫廷纷争。”

楚泽芳冷冷一笑,转动手中的铁核桃:“既然太子殿下对慕雅情深,那么敢问太子殿下,可愿意为了慕雅,放弃储位?”

宇文赫一时之间脸色十分难堪,尴尬一笑:“难道相爷愿意让慕雅绝尘之姿,委身于碌碌无为之辈,明珠暗投,此生黯淡吗?”

楚泽芳眼中的坚定和慈爱不容置疑:“慕雅只是老夫的女儿,老夫不觉得她有何珍贵之处,能让太子殿下眼中的碌碌无为之辈配她不上。即便那个人命如草芥,若是他对慕雅一片真心,老夫也愿意成全,可若那人三心两意,即便是富可敌国,或是权倾天下,又能如何呢?况且就算慕雅如今绝色无双,将来也会老去。色衰爱弛,到时太子即位为君,身边有源源不断的年轻女子,哪里还会在意曾经风华绝尘的旧人呢?”

宇文赫脸色不豫,要知道他身为太子,有多少人愿意巴巴地将女儿,甚至心爱之人拱手相送,这个楚泽芳竟如此执拗,顿时微怒,强忍着态度和缓道:“相爷是不相信本太子的诚意了?”

楚泽芳和夫人相对一视,打着马哈道:“老夫不敢,只是婚姻大事,需问过慕雅自己的意见。”

因留心观察着这些日子以来楚慕雅对他的生疏,自己在朝中虽要顾及太子殿下的颜面,但处于深闺之中的女儿却不必顾忌这一层。因此随意这么一推,便将决定权推到了女儿身上。

要是放在从前,这番话宇文赫正求之不得,但是这些日子连见楚慕雅一面都难,更谈不上她会答应这门婚事,顿时不忿道:“自古婚姻大事,当由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相爷此话似乎对这门亲事有所不满?还是对本太子不满?”

楚泽芳一直没有在朝中表明过自己立场,不论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太子,还是其他几位备受冷遇的皇子,他都一视同仁。虽然皇帝宇文暄不支持其他皇子争储,但那些皇子们又岂肯善罢甘休,楚泽芳一日没有被笼络到太子门下,他一日就不能安心,今日更是将这个问题不计后果地问出,完全失了他作为太子往日的风度。

楚泽芳不卑不亢地作揖:“老臣不敢。只是慕雅已经及笄,行了笄礼之后便有决定自己未来的权利。”

楚慕雅听到自己的父亲这般为了自己的将来,与楚国的储君百般周旋推诿,不由得动容。

宇文赫冷冷一笑,蛮横之色表露无遗:“相爷这话不然。就连秀公主的和亲,她自己都无法做主,儿女的婚姻,向来由父母及君上作主,相爷百般推辞,是不将本太子放在眼里吗?”

楚泽芳反唇相问:“这么说来,太子殿下是想以强权要老夫同意这门婚事?”

宇文赫压抑着怒气,道:“我与慕雅两情相悦,相爷应该清楚,我对慕雅的心意天地可鉴。有道是宁毁十庙,不毁一婚,相爷身为慕雅的父亲,应该成全她的心意才是。”

楚泽芳叹息着起身,俊秀的姿态如同仙人,楚慕雅以前从来不知道,原来一个人在迟暮之年也能俊帅到如此地步,竟完全将正当年少的宇文赫比了下去。

她忽而想起小希曾经提过一个“朝秦暮楚”的故事。“朝秦暮楚”本来是形容人三心两意的贬义词,但是这里却是指两个闻名天下的美男子,其中“暮楚”就是指的楚泽芳,而“朝秦”却是当年她出谷来寻找的那个齐国威王秦稷。“朝秦暮楚”同时一语双关,也指姑娘们早上思念秦稷,晚上却思念楚泽芳,可想而知这位楚国相爷年轻时的风华,堪比“掷果盈车”的潘安,那是宇文赫再投胎十次也比不上的绝色风姿。

他缓缓带着叹息地开口:“如果太子殿下两年前求婚,老夫会高高兴兴地把女儿嫁给你,可是如今你已有正室,老夫不能让这唯一一个宝贝女儿嫁过去受人欺辱。”

“她怎么会受人欺辱呢……”

“月华台一事虽然已经过去,但慕雅因此事失忆,至今还未恢复,每每见到她如此,老夫总是担心受怕,还请太子殿下能体谅老夫为父的心情。”

宇文赫想要辩驳,却听得楚慕雅的声音:“父亲说得没错!”

躲在屏风后的慕雅凌然现身,她眼中饱含热泪,朝楚泽芳及楚夫人跪下,泫然道,“父母之恩,慕雅永世难忘,在此谢过!”

一向对父母只有顶撞的楚慕雅忽而行此大礼,楚泽芳有些措手不及,忙与夫人扶了她道:“慕雅,你这是做什么?”

楚慕雅正色,眼泪真切地流露而出:“爹娘为女儿考虑,慕雅不胜感激。”

又转向宇文赫,眼中一派坚决:“太子殿下一片诚意令人动容,只是我父亲的意思已经很明了,我楚慕雅不甘为妾,此生屈居人下,还请太子殿下见谅。至于慕雅曾经对太子殿下的情意,慕雅会慢慢忘记,还请太子殿下也一并忘记。”

宇文赫不由得着急进一步:“慕雅,你这是何苦?你明知我亦有身不由己之处……”

“人人都会身不由己的时候,就好像方才太子殿下所说的秀公主一样。她受皇命和亲齐国,同样身不由己。”她说得无奈,言语中尽是对宇文秀的悯惜,声音难免有些颤抖。身子福了福,漫声道,“碧玉小家女,不敢攀贵德,感郎千金意,惭无倾城色。”

楚慕雅的性格大变让国相夫妇及宇文赫惊异。以前的娇憨及叛逆简直让夫妇二人操碎了心,如今一夜成熟,叫他们又惊又喜。

宇文赫眼中闪过狐疑,楚慕雅的不学无术是出了名的,最近出口便是念诗,倒教他陌生了。再看她眼睛里那股与自己疏离的陌生,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。

楚慕雅以手相拱,直挺挺下跪:“慕雅有失礼数,请父亲恕罪!”

楚泽芳颇感欣慰,捻着几缕发白的胡须,微笑颔首。

“慕雅告退!”

在这场尴尬得令人窒息,且一时半会无法打破的局面之时,管家激动万分地来禀报:“相爷,公子回来了!”

相国公子楚慕修长年征战在外,与东胡对峙,几年才回来一趟,国相夫妇闻得这个天大的喜讯自然喜不胜收,一对老骨头相互搀着出门迎接,完全把太子宇文赫置身事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