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子监某房舍内。

三五学子正围坐一团,互相探讨着什么,言辞极为激烈。

只有一年轻书生除外,他身袭白袍,独自地坐在人群的一丈开外,手里捧着一本古籍,神色平静。

“听说长安城里,生了怪病?”

“不错!那怪病无药可医,就连城中的医者,也唯恐避之不及,更谈不上什么救治!”

“究竟是何人怒触了上天,竟引得如此恐怖的灾祸?”

“听说是那位……”

“那位?莫非是能预知天机的晋王殿下?”

众人言辞愈发放肆。

突然,其中一人转头朝着那位年轻书生,问道:“怀英!丁泰初集合了一批同乡与国子监的学生,前往宗正寺示威,你去吗?”

示威?

年轻书生缓缓放下手中书籍。

“晋王殿下于帝国有恩。”

他平静且认真地说道。

“贞观七年河南道大水,贞观八年京畿道蝗灾,贞观九年河北道地震……”

“我大唐能够数次躲避天灾,全仗晋王殿下观星推演之道。”

“尔等如此忘恩负义,切莫是忘了这些?”

年轻书生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字,狄仁杰。

在未来数十年的永徽之治中,将会大放异彩,流芳百世。

不过此时,他寂寂无名,只是国子监一位普通的学子。

面对冰冷的诘问,那名国子监学子脸上露出极为怨愤的表情。

“哼!”

他冷喝一声,驳斥道:“那李治分明便是妖邪作祟!”

“若是他真能推演天机,何不早半年便告知瘟鬼横行之事!”

“竟让长安城内百姓无辜横死!”

狄仁杰皱了皱眉头,平静地看了那人一眼。

“晋王殿下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,又或许他早已经做了准备。”

“只不过凭借你我二人如此低微的身份,又怎么能懂得那位的心思呢?”

他没有任何激昂愤怒的情绪,语气愈发平静,但也愈发冰冷。

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,话音未落,便当着众人的面,拂袖而去。

……

两仪殿内。

唐皇李世民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。

他正在极为专注地批阅着奏章。

“陛下!您将晋王殿下送入宗正寺幽禁也就罢了,还特意为他换上囚服,带上手铐脚镣,是否有些不妥?”

“虽说晋王殿下素来顽劣,但却从未在人命上开过玩笑。”

“微臣以为,晋王所说的天灾……应当属实。”

说话的是站在台阶之下的谏议大夫,魏征。

他已经在两仪殿内苦苦劝诫了足足半个时辰。

然而,以往极为虚心纳谏的李世民今日也不知怎么地,只顾着低头批阅奏折,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。

半晌。

他终于放下手中的毛笔,自顾自地开口问道:“如何?这小子认错了吗?”

“是不是哭嚎着叫朕放他出来?”

李世民依旧没有理会魏征的意思,他问话的人是站在身侧的内侍监监正,全万机。

“这……”

全万机苦笑了一声,似乎有些欲言又止。

“怎么?这小子都成了阶下囚,还敢闹出什么幺蛾子?”

李世民皱了皱眉头。

“陛下!幺蛾子倒是没有闹出来。”

“不过看晋王殿下的脸色,倒是极为愤慨,一点儿也不知错。”

“依老奴看,晋王殿下似乎觉得有错的人不是他,而是……”

言罢,全万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这位帝国之君。

“嗯?”

“这么说,有错在朕了?”

李世民脸色愈发冰冷。

“呃……老奴可没有说过。”

全万机急忙撇清干系道。

“好啊!你这老奴才,鸡贼得很呐!”

李世民有些愤愤地说道。

“陛下!谬赞了……”

全万机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站在石阶下的魏征。

于是,魏征看见了那一瞥余光,看见了余光里的无奈。

他神色微凛,一步踏前,沉声而道:“请陛下三思,尽快将晋王殿下放出宗正寺,问清楚事情始末,以免酿成大祸!”

作为帝国的重臣,话说到这份上,已经是极重的分量。

言语之中,虽看似恭敬,却蕴含着极强的逼迫意味。

然而,大唐帝国的百姓尚且骄傲至极,受不得逼迫,又何况是一国之君呢?

不出所料,这样的威逼却似乎激怒了李世民深入脊骨的威严。

今日,这位名垂千古的帝国谏臣注定要谏言失败。

唐皇李世民面无表情,神色愈发凌厉。

他没有说一句话,却是猛挥袖袍,起身而大步走出了两仪殿内。

步伐极为迅速。

来不及细想,全万机急忙了上去。

独留下这位帝国重臣站在两仪殿中,站也不是,退也不是……

一炷香之后。

“气煞朕也!”

“气煞朕也!”

“魏征那厮本是忠贞之臣,竟也不分是非黑白,替那逆子求情?”

“岂有此理!太医署十七名官员,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!”

“他们均是朕的子民,是大唐的子民,朕不替他们讨回公道,有何颜面为天下之主!”

丽正殿外,传来一阵威严震怒。

听到熟悉的声音,长孙皇后急忙起身,朝着殿外迎去。

她一脸温柔地望着来人。

温柔如水,更胜于水。

眼眸之中,数不尽的爱意。

那个身披金色龙蟒锦袍的男人是帝国百姓心中的天子,是文武百官眼中的雄主,但在这位帝国皇后的眼里……却始终只是自己的夫君。

尽管贵为皇后,数年来,长孙皇后却依旧温婉如昨日,既不摆出什么皇后的架子,也从没有一丝贪恋权势的腐朽气息。

站在殿门旁,她美目顾盼着,她翘首以待着,她满脸笑意着……

因为,她等的人,越来越近。

就像夕阳西下时候,等待夫君锄田归来的农妇。

这对帝国最为尊贵的夫妇在相见的一刻,便也似乎抛却了世间万千。

于是,唐皇李世民脸上的煞意与震怒瞬间消散,望着自己深爱的女人,却是隐隐有些不忿。

就像个受了气撒娇的孩子。

“又是哪位朝臣惹得我夫君受气了?”

“观音婢定要好好教训他!”

长孙皇后略显爱惜地感叹道。

观音婢是长孙皇后的小字名。

十三岁那年的洞房花烛夜,称了一声观音婢,那便是一辈子的观音婢。

即使一人成为天下雄主,一人当了帝国皇后,二人之间,也从不在意用那些诸如‘陛下,皇后’之类的恼人敬称。

他们不喜欢,便可以不用。

唐人向来如此任性。

听着温婉如玉的嗔意与呢喃,唐皇李世民脸上的不忿却又消散了一些。

不,应该说是被极力隐藏了一些。

他向来不喜欢朝着眼前的女子抱怨什么。

他只需要看见她的笑,一切便就足够了。

李世民一如既往地牵起长孙皇后的左手。

“太液池的鲤鱼今天撒欢得厉害,不想去看两眼吗?”

他极为温柔地询问道。

“唔,好啊!”

长孙皇后笑得极为开心。

无论是天下还是深宫,二人都有处理不完的繁琐之事。

此刻,便是一晌贪欢,浮生偷得半日闲。

跟随在一旁的太监与宫女早已经自行散去,放眼望去,丽正殿的走廊上除了当值着的金吾卫之外,再无他人。

二人沿着走廊开始漫步。

前行许久,望着太液池扑腾的鲤鱼与溅开的水花,长孙皇后极为随意地问道:“唔,夫君!听说你把稚奴送进了宗正寺,还……让他穿上囚服,住进宗正寺的监牢?”

“呃……”

提起此事李世民便气不打一处来!

但他却不会在长孙皇后的面前发作,只得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。

“快看看,有鱼儿出水了!”

“好大的一尾!”

李世民迅速转移话题道。

“嗯?”

长孙皇后皱了皱眉头,有些不满道:“怎么?”

“还真不打算放出来了?”

“稚奴的推演天机之道,可是连司天监监正也甘拜下风。”

“想必他不会无的放矢,我看……”

闻言至此,李世民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
“唉!”

满腹的怨气化作一声沉闷的叹息。

这位帝国雄主对谁都可以发脾气,但是对身前这个温婉的女子,却如何也动不得怒。

“观音婢啊!”

“你是不知道那小子的秉性,若不是我提早一步赶到承恩殿,整个太医署的官员,说不得全在他手下遭了殃!”

“至于妄言天灾?除了在两仪殿前的天灾预言成了真,其他时候,这天灾不就是他横行宫内的挡箭牌吗?”

“这些年,大唐风调雨顺,百姓安居乐业,我看这次十有八九也必定是无稽之谈!”

“我绝不会放他出来的!”

“这小子顽劣成性,口无遮拦,必要在牢内好好受一番滋味!”

李世民冷哼一声。

言下之意,不言而喻。

想起自己儿子的劣迹斑斑,长孙皇后也有些拿不准。

“可是……”

她沉思了片刻,有些为难道:“若是稚奴并没有妄言呢?”

“说什么我也不会放他出来!”

“就算长安城里真如那逆子所言,生了如瘟疫一般恐怖的天灾,我也不会将他放出来!”

“绝不会!”

李世民顿了顿,极为笃定道:“若是食言,我这皇位,不做也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