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番并不愉快甚至是极具羞辱性的交谈之后,江少川悻悻地出了侯府的大门。
穿过门口的小巷,便到了崇仁坊的街口。
宽敞的马路上,车辚辚,马萧萧,人潮涌动。
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,望着不远处,熙熙攘攘的人群。
或是身着奇装异服的外邦人,或是架着马车的富家小姐,又或是挑着扁担的卖炭翁……
叫卖声,讨价声,还有富家小姐的窃窃声,这些人间烟火的真实气息,让江少川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……
自己真切地来到了唐朝,也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位侯府大夫人的恶意。
不过,他始终不理解,也不明白,今天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,自己明明是来退婚的,怎么最后到了这种局面!
当然,想不明白,便不用去想。
因为这些天,发生了很多诡异怪诞的事情,江少川都没有想明白。
比如几日前,自己那位已故的父亲江元洲在随圣驾前往凤翔九成宫的前一夜,对自己无故的悲悯与怜意。
还有那些谁也听不懂的喃喃自语。
就像是临终前的遗言。
再比如昨天傍晚,几名不知是哪里的军士送来了一尊黑色的棺椁,不由分说地,让自己验明尸身,签字画押,随后便拉去了城东的义庄。
可问题是,棺椁已经被棺钉牢牢钉死,连见都未曾见过一眼,这又算哪门子验明正身呢?
纵使心头思绪万千,江少川却依旧若无其事般地走到了长街的尽头。
回首望去,只见那处一片清静,却不欠繁华,无数大宅美院,侯府是其中最显眼、最显赫的所在。
他忍不住摇了摇头。
怕是再过几年,就成一片空宅了吧。
江少川的心中如是想到。
生出这般极具安慰意味的念头之后,少年沉重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。
他并未驻足多久,已然匆匆朝着平和坊走去。
长安,居不易。
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钱财或是能力能够在这座天下雄城定居,起码……
作为一个小小的太医令,江元洲做不到。
但为了一个月仅仅只有两次的早朝,这位已经故去的太医令依旧狠下心来在城南边角的平和坊内,咬着牙买下了一个带院子的小屋子。
毕竟远离宫城,处于都城的边缘地带,所以地价没有贵到高不可攀的地步。
据说还是个凶宅。
周围也并没有什么街坊邻居。
约莫跨越了半个长安城的距离,走过那条朱雀大街,再沿着几条长街行进,江少川终于回到了宅子里。
是一间不大的屋子,屋子前一个不大的庭院。
院子周围是用枯枝烂叶垒起来的篱笆,连道像样的墙也不存在。
然而,当他望见院落中发生的一切,双眼的瞳孔却不禁微微一缩。
“这是……”
江少川扶着庭院的木门,不可置信道。
院落内的篱笆已经被人推倒。
置放在井口旁,正在晒着太阳的药材也散落在地,像是被故意踢翻了一样。
凡是入眼,尽皆一片狼藉。
甚至连一件完好的物件也找不到。
“糟了!”
江少川心中的不安愈来愈盛。
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地,朝着屋子里行去。
不出所料,屋子内的床铺,裂了。
灶台,塌了。
柜子,翻了。
甚至连地面,也被掘出了几个大洞。
似乎是在极力寻找着什么。
更让他心生恐惧的是那些砍在木柜与灶台上,肉眼可见,触目惊心的可怕刀痕。
仿佛恰似印证了那位侯夫人的冰冷态度。
那些高门大姓的威胁,似乎并不只是说说而已。
啪!啪!啪!
正当此时,一阵清脆却刺耳的拍手声音,却骤然传入了少年的耳中。
“听闻江公子神智初开,实则可喜可贺啊!”
江公子?
都落魄成这副模样了,竟然还有人如此戏谑自己?
扶了扶额间的白色孝帽子,江少川徐徐转过头。
说话的是一名衣着黑袍的瘦高个儿,留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人。
眼眶有些深凹,目光却是左顾右盼,一副奸诈狡猾的嘴脸。
“你是谁?”
江少川仔细搜索着脑海中的记忆,却并未发现眼前人的信息。
“我是谁不重要,重要的是……”
“现在,立刻,马上,从这里滚出去。”
瘦高个儿的中年人收起了和气的假笑,极为不客气地说道。
“为什么?”
江少川有些不解。
“啧啧啧!江公子,你还真是傻得冒泡啊!”
闻言至此,瘦高个儿咂舌了两声,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字,摁了手印的白纸,随手在少年的眼前招摇了两下。
“因为,这间屋子现在是我的了。”
江少川的脸色有些难看。
出了一趟门,被羞辱得体无完肤且不论,就连唯一可以栖身的宅子,也被豪夺了去。
皱了皱眉头,沉吟片刻,他无比认真地问道:“我若将婚书给你,能换回这屋子的地契吗?”
“婚书?”
“什么婚书?”
瘦高个儿有些愕然,满脸地惊疑。
江少川极为沮丧。
心想着家丑总不至于外扬,这些混迹于坊间的小人物,不清楚这其中的门道,倒也很正常。
但……
自己又怎么拉得下脸来,舔回去再找那侯夫人?
明明已经入夏,明明已经到了晌午,今天却让江少川感觉有些阴冷,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自己接踵而至的可怕遭遇,总之,当他如行尸般地走出平和坊的时候,身上的旧布袍已经被冷汗打湿,沾着道上的尘土后,更显几分脏乱与不堪。
侯府内那位老嬷嬷的逼迫,屏风后那位侯府大夫人的轻蔑,旧宅里满布的可怕刀痕……
自己更是如丧家犬般被人赶出了栖身之所。
这长安城所遇见的一切,对于这位十四五岁的少年而言,都刻薄到了极点。
对于普通人来说,长安,居不易;对于江少川而言,能不能在长安活下来,现在却已经成为了一个难题。
不知不觉中,少年已经走到了长安城最南边的明德门下。
高达数十丈的巨大城楼上,整齐森然地站立着一排军士。
他们神情肃穆且庄严。
仰着头望了望那些威武的唐军,江少川不禁又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婚书。
既然退婚退不成了,又如何才能苟住自己一条性命呢?
“重赏!”
“宫中贵人有重疾,诸位父老乡亲,陛下召集天下妙手回春之术者,但凡有功,皆受重赏!”
正当他思前想后,踌躇不已的时候,城楼下一位军士洪亮的嗓门却是引起了江少川的注目。
重赏?
宫中贵人重疾?
妙手回春之术?
凝视着不远处聚集在告示前的人群,江少川的瞳孔不禁微微一缩!
“难道说……”
他突然自顾自地大声叫道。
想起不久前那位死去老爹的喃喃自语,少年的眼神愈发明亮!
“长孙无垢,这世上能够救你的,恐怕也只有我了!”
江少川双拳紧握,目光已经锁定在了那张贴在墙面上的告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