头顶的三翅吊扇呼呼旋转着。

宋辞下意识抬手,擦去正顺着脸颊往下滑落的汗珠,茫然四顾,神情恍惚地打量着自己现在所身处的环境。

这像是一间条件相当简陋的办公室。

之所以说是办公室,是因为这间约莫有二十五六个平方的房间里,摆设一目了然。

宋辞正对面,靠墙摆着两组铁皮文件柜,透过玻璃,能看见里面上下三层都放置着整整齐齐的蓝色硬壳文件夹,有的在书脊位置上贴了标签,标注着简短字样和编号。

文件柜和宋辞的中间,是一张足有一米半长的红木色办公桌。

桌上最显眼的,是用略微倾斜的角度,摆放着一台本来早就该被时代淘汰的大头电脑显示器,这台机器正发出很微弱的嗡嗡声。

除此之外,桌上还有几张凌乱的白纸,字迹满满。

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人,他手里拿着几张纸在看,刚好遮住容貌,只能看见他的手指稍显短粗,呼吸声也有些粗重。

宋辞疑惑地看着眼前所见的一切,渐渐皱起眉头。

很明显,这应该是上个世纪90年代末,行政单位办公室常见的样子,可自己这时候明明应该躺在家里舒适的大床上才对,昨夜一场大醉酩酊,怎么醒来以后,莫名其妙出现在这种地方?

宋辞苦笑着摇摇头。

看来是最近的压力实在太大了,导致一向让他头疼的睡眠质量再度雪上加霜,竟然会做这么一场不切实际的梦。

也好,至少梦里不会有人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来。

正当宋辞觉得这间办公室好像似曾相识,办工桌后面坐着的人突然冷哼一声,重重把手里那几张纸拍在桌面上,“把策划书写成这样,你倒还好意思腆着个脸笑?”

宋辞瞬间呆住。

不是因为这人的语气不善。

而是惊讶于,这张很多年没见的脸庞,居然跟自己印象里尤为反感的模样毫无变化。

宋辞咽了口唾沫,“李···李成辉?”

那人脸上闪过一抹恼怒,显然对宋辞直呼他的名字很不满意,霍然站起来,身子前倾,一手撑在桌面上,一手伸出食指,指着宋辞的鼻子破口就骂,“狗日的,谁给你的胆子,要把那些种地的土包子请到庆典大会上做发言?”

一声侮辱性极强的“狗日的”,让宋辞变了脸色。

很多年了,尽管他有时候为了奉迎客户的喜好,不得不在酒桌上装孙子,可还从来没有人敢指着他鼻子,像这样毫不客气地骂江河传媒集团的创始人。

宋辞往前迈了一步,刚打算不留情面地伸手给他一个耳刮子,猛然间却意识到了什么。

抬起来的手没有落在李成辉的脸上,而是悄悄又垂回身侧,狠狠拧了把大腿。

嘶···疼!

不是说梦里感知不到身体上的疼痛吗?

“我强调过最少三次,这次庆典活动是咱们兴安镇今年工作的一台大戏,市里、县里的领导都相当重视,甚至连省里的相关领导都有过问,正是要露脸的时候,你就拿这么一份狗屁不如的策划书交差?!”

李成辉呼吸粗重,唾沫横飞。

宋辞愣愣看着此时的他,矮胖秃顶的中年男人,逐渐跟他印象里的模样重合在一处。

原以为早就被时间冲淡的记忆,突然像是决堤的潮水一样,摧枯拉朽般冲进脑海里。

1999年的夏天,毕业于岱岳省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宋辞选择回到老家,凭着领先于同龄人的学历,被兴安镇政府招录为基层公务员。

2000年9月中旬,以大规模苹果种植为支柱产业的兴安镇,筹划举办了第一届“平安节”,邀请省、市、县三级相关领导莅临出席。

而后,“平安节”就做成了一个响亮的招牌,年年定期举办。

确实在最开始的几届里,吸引了很多客商前来大批量采购,并且也有不少游客携家带口,来参加亲自采摘活动,那几年里,兴安镇在名不见经传的康宁县一度风头无两。

只是好景不长。

在诸多复杂因素的影响下,“平安节”的声势一年不如一年,到宋辞2022年再回老家吊唁一位过世长辈的时候,这个颇具地域特色的活动已经沦落到无人问津的尴尬境地。

鲜有人知的是,第一届“平安节”的策划,正是出于宋辞之手。

而此时的兴安镇,恰逢一把手在两个月前刚调动到县里任交通局长,据说常委会还没定下新任书记的人选,身为镇长的李成辉认为这次活动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,早就开始筹划运作,只要这次把“平安节”办得让县里满意,那顶朝思暮想的官帽子,九成会落在他的头上。

可惜,人算毕竟不如天算。

宋辞记得,“平安节”过后没几天,有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选突然出现,砸烂了李成辉的算盘,接掌了兴安镇的官印。

此时的李成辉,正拿两根粗壮的手指在桌上敲得啪啪作响,连前面故意蓄起来遮挡秃顶的一缕长发落下来都浑然不觉,“你这份策划书,要请种植户代表在庆典大会上做发言?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,让那些不识字的土包子,给省、市、县三级领导们讲课?”

顿了一顿,李成辉这才想起来把头发抹上去,怒气冲冲道:“传授种植经验?你那张大学本科文凭是花多少钱买来的?谁他娘关心他们的苹果是怎么种出来的,我要的是数据!数据!让领导们眼前一亮的数据!”

宋辞还没从回忆里挣出来,茫然失措的样子诚惶诚恐。

正好符合他现在该有的状态,支支吾吾,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
李成辉抓起手边的玻璃茶杯喝了一口,哐一声墩在桌面上,溅出来的茶水,把宋辞亲手写的策划书打湿一片。

“明天,明天分管副市长就要下来视察镇上的准备情况。我再给你半天时间,下午五点半之前要是还拿不出个像样的方案来,你趁早卷铺盖卷滚蛋!兴安镇,不养闲人!”

李成辉的最后一句话,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。

他抓起桌上那几张纸使劲一扔,然后坐回椅子上,余怒未消,“滚出去!”

宋辞再次伸手掐了把大腿,真实的疼痛感顺着神经末梢畅通无阻直透意识。

他一言不发地弯下腰,俯身捡起那几张纸。

纸上的字迹,一个一个清晰分明。

工整的行书,是宋辞读大学时,刻意下苦功夫临摹字帖练出来的,一笔一划筋骨宛然。

他转头慢慢走出这间办公室,门外是阳光晒不到而有些荫凉的走廊,往左走几步,就是通往这座三层办公楼最高权力的楼梯。

宋辞站在楼梯口,朝上望去。

甚至能听见隔壁几间办公室里有人正在说话,也能听见楼下摩托车引擎启动的声音。

宋辞整个人被一种古怪的感觉紧紧包围着,像是扎进温度在不停起伏变化的深水里,分不清到底是梦境,还是现实。

穿越重生?

简直匪夷所思!

惊讶、紧张、失措、不敢置信,等等情绪混杂在一起,狠狠冲击着宋辞多年以来对这个世界的认知,他开始觉得头晕目眩,扶着楼梯老旧的木质扶手,大口大口喘着粗气。

如同一条脱离了水流的鱼。

一个带着同情的女人声音从他耳边轻轻响起,“小宋,挨骂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