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呼吸一口气,宋辞转过身跟说话的女人四目相对。
如果宋辞现在的处境真的是重生,那么姑且可以称之为前世的种种记忆里,眼前这个气质跟镇政府其他人都格格不入的女人,算是宋辞在兴安镇仅有两年的工作时间中,带给他最多关怀和温暖的人,没有之一。
一身黛青色连衣裙,长及脚踝。
倥偬岁月还没来得及在杨秀竹此时三十多岁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,不算太高挺的鼻梁上,架着一副很素雅的咖色镜框近视镜。
或许是被宋辞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,杨秀竹忙不迭问他,“怎么了,身体不舒服?”
宋辞勉强一笑。
他绝没想到,还有机会再次见到待他极好的杨秀竹,不知不觉就眼眶湿润,喉结滚了两滚,终于艰难开口,“秀竹姐,我···我没事儿。”
杨秀竹是已经步入相夫教子阶段的过来人,哪里听不出宋辞声音里的故作轻松?
她皱眉瞥了眼镇长办公室紧密着的房门,小声道:“李成辉自己急着吃热豆腐,这几天动不动就骂人,你是高材生,别跟他一般见识。走,去我办公室坐坐,你姐夫今天早晨刚送我的一包好茶,你去尝尝。”
不管是不是在梦里,宋辞都不忍心拒绝杨秀竹的任何要求。
他点头嗯了一声,压抑着哭腔,跟在杨秀竹身后,往二楼东侧尽头的一间办公室走去。
跟兴安镇政府所有工作人员关系都客气而疏离的杨秀竹,并不是出于男女之情才对刚来不久的宋辞另眼相看,而是有两个可以拿到明处来说的原因。
一来,杨秀竹也是兴安镇本地人,老家跟宋辞是邻村,拐弯抹角能扯上些其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,论辈分,宋辞要叫她一声表姐。
二来,杨秀竹的第一学历虽然只是全日制大专,但工作以后,曾经有机会在宋辞的母校进修过半年时间,牵强一些的话,算是宋辞在岱岳省师范大学的校友。
有这两层关系在,政府办公楼本就没有人会说闲话。
更何况,杨秀竹的丈夫年轻有为,1999年冬天刚升任康宁县政法委的办公室主任。
在这种经济不发达的小县城,三十五六岁的副科级实职干部,说是在体制内前程无量并不为过,再往上迈一步,就是正科级的一局之长,或者外放乡镇,积累足够的基层工作经验再厚积薄发。
杨秀竹在兴安镇主要分管计划生育工作,算是副股级,没资格使用单独的专用办公室,而是跟普法办和宣传科几位同事,共用一间公共办公室。
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作繁忙。
偌大的办公室里,背靠背成对摆放的八张办公桌后面都空无一人。
宋辞进门以后,下意识瞥了眼墙上的挂历。
正值千禧龙年,明星海报一样大小的彩色挂历上,正中间画着一条金灿灿的团龙,双目炯炯有神,看上去很是神威凛凛,下面则是一行鲜红的大字:公元2000年,9月。
杨秀竹的办公桌在靠东南墙角的位置,紧挨着一面明亮的玻璃窗。
透过窗户看出去,镇政府的电动推拉大门外,是一条宽不过五米的笔直小公路,柏油面应该早上刚用水枪冲洗过,颜色崭新,一尘不染。
公路的另一侧,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。
深绿的叶片反射着炽热阳光,蝉鸣声从茂密处此起彼伏,生机盎然。
杨秀竹的桌上很整洁。
她这种工作人员没必要配备办公电脑,桌子前端摞着厚厚一叠文档材料,左手边放着一本书,白色封面,是概述大明朝思想家王阳明心学理论的《传习录》。
杨秀竹从抽屉里拿了只一次性纸杯,打开桌上牛皮纸茶叶纸袋,捏了一撮放进去,又提起桌边的暖瓶倒水,这才注意到宋辞失神望着窗外,于是拖来对面办公桌后面的椅子,“小宋,来,坐下说话。”
宋辞低低道了声谢,把目光收回来,落在杨秀竹脸上。
前世,他只在兴安镇工作过短短两年时间,自知既没有靠山在背后发力、又没有亮眼的工作成绩让领导赏识,认清了提拔无望只能蹉跎下去的现实,毅然辞职离开老家,一头扎进省城的洪流里创业。
最早的几年,他还一直跟杨秀竹保持着联络。
后来随着事务越来越忙,联系也就渐渐淡了,直到2005年,杨秀竹身患肝癌晚期,在病痛中离世很久,宋辞才得知消息。
他最大的遗憾之一,就是没有去送杨秀竹最后一程。
而现在,杨秀竹就在他眼前。
阴阳两隔在前世今生的离奇重叠中,拉近了距离。
“我刚才去卫生间,正巧听见李镇长在办公室骂人,还以为是哪个倒霉蛋又触了他霉头,没想到是你。是因为平安节庆典活动的策划方案?要我说啊,小宋,你就不该接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,镇上又不是没有分管宣传工作的同志。”
杨秀竹把纸杯往宋辞面前推了推,继续打抱不平道:“这事即便做的好了,县里领导也看不见你在幕后的辛苦,功劳是李镇长的;可要是做不好,就像现在一样,李镇长那张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。”
宋辞无奈叹了口气。
时隔太久,当时自己到底是怎么接下这桩差事已经记不清了,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,镇上分管宣传工作的潘景明确实足够精明,三五句话就把自己择了出去置身事外。
最终,起草策划书这项工作,责无旁贷落在了出身名校中文系的宋辞头上。
李成辉明面上是这么说的,论笔杆子功夫,宋辞在兴安镇算是首屈一指,又是在省城名校毕业见过世面的,策划书由他来写,再合适不过。
其实宋辞心里很清楚。
一把手没调去交通局任职的时候,还很重视他这位想要报效故乡的大学生,镇上很多重要文件都交给宋辞起草撰写,可重中之重的书记一职空悬后,说话分量明显日益加重的镇长,并不太待见宋辞。
话里话外,李成辉已经不止一两次拿他“名校毕业生”的头衔阴阳怪气。
茶杯里热气蒸腾,茶香气很快就氤氲开。
杨秀竹伸手接过宋辞攥在手里的那几张纸,边看边说,“跟姐说说,李镇长对哪里不满意,姐好歹比你了解他,兴许能帮着出出主意。”
宋辞端起茶杯,低下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。
如果苍天有眼,真的是给了我宋某人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,我决不能辜负这片好意!
或许,我可以试着去改变些什么,比如,先从兴安镇开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