挂断电话,宋辞把那杯茶水一饮而尽。

杨秀竹的老公能够在三十余岁的年纪,做到现在康宁县政法委办公室主任的位置,的确在政治上有颇为独到的见解,众口难调四个字说得隐晦,但却是对宋辞善意的提醒。

如果是放在前世,刚刚步入官场的宋辞,肯定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。

可是现在,宋辞是饱经人情世故的选手,顿时就领悟到那位刘主任是在说,在其位谋其政,不能越着锅台上炕,与其费尽心思去投冯副市长所好,不如做得让李成辉满意。

“小宋,小宋?”

杨秀竹见宋辞笑着发愣,一连叫了他两声,“你姐夫说什么了?”

正巧这时,跟杨秀竹共用一间办公室的镇水利站站长何富国推门进来,打趣道:“哟,姐弟俩这是谈心呐?瞧瞧,我来的不巧,要不我再出去转一圈?”

杨秀竹皱了皱眉,没有搭腔。

宋辞连忙站起身来,笑着打招呼道:“何站长这是说的哪里话。这不,秀竹姐想着给我介绍个女朋友,特意叫我过来聊聊,三两句话就说完了,我正要走。”

平时为人不错的何富国走到自己办公桌前,点头道:“你这岁数,是该考虑考虑成家了,秀竹给你介绍的女朋友,肯定差不了。”

宋辞不好意思地笑笑,“姐,那我就先回去了,手头儿还有工作呢。”

当着外人的面,杨秀竹也不好再多说,起身道:“也不急这一会儿,中午一起吃饭?”

宋辞苦笑着婉拒道:“今天可真不行,李镇长那边还等着要策划书呢。下次,下次约上姐夫,说好了,我做东。”

杨秀竹目送宋辞走出办公室,莫名其妙叹了口气,翻开桌上那本《传习录》,对何富国视而不见。

这座兴安镇政府办公大楼,在杨秀竹看来,就是一间四处漏风的破败房屋,明哲保身最好的方法,就是尽量少说话。

病从口入、祸从口出的道理,自古以来颠扑不破。

宋辞走出门,顺着楼梯来到一楼靠左的综合办公室,若无其事地装作看不见其他几人幸灾乐祸的眼神,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,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他所在的这间办公室,比杨秀竹那间面积更大。

说是综合办,其实就是把镇政府这一群工作最繁琐的人安置在一块,偌大的房间里足有十几张办公桌,里面的人更是鱼龙混杂,有的曾是前任一把手的耳目,有的是李成辉的心腹亲信。

这样的氛围,让人觉得透不过气。

明面上一团和气有说有笑,实际上背地里说是各怀鬼胎都不为过,只是前世的宋辞太过缺乏为人处世的经验,丝毫没有察觉人心隔肚皮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。

跟宋辞对着办公桌的,是分管卫生工作的一个中年女人,叫李春燕,四十多岁,体型偏胖,天天浓妆艳抹,说话最是刻薄。

见宋辞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,李春燕敲了敲桌面,“哎,小宋,情绪不高啊,挨骂了?”

宋辞回过神来,故意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,叹了口气,“嗯,镇长对我写的策划书,不太满意。”

这句话一出口,宋辞就感觉到办公室里好几个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。

李春燕撇着嘴,啧啧两声,“那不能吧?谁不知道你小宋是名校中文系的高材生,你写的策划书还不行的话,咱们镇上恐怕可有没人能让镇长满意了。”

宋辞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,上午11点半,已经到了下班时间。

他是孤家寡人一个,平日里中午下班,一般都是去食堂简单对付两口,然后就回自己的单身宿舍里眯着睡一会儿午觉,可今天,他很没有胃口。

随手收拾了收拾桌面,宋辞拿起几张白纸和一支笔,转身就出了门。

李春燕在后面嘿了一声,不知道跟谁在说话,“嘿,瞧瞧,这还使上少爷脾气了!”

办公室里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。

宋辞没有理会。

走出镇政府这座三层的办公楼后,站在旗杆底下回头望了一眼,一扇扇排列整齐的窗户,像是河里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漩涡。

九月份还很闷热的天气里,炽烈阳光照得宋辞睁不开眼睛。

这一刻,他总算真真切切意识到,这绝不是大醉之后的一场梦境。

兴许老话说得对,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在默默看着世间人来人往。

宋辞突然想到一首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里,有这么一句歌词,“生命开始,情不情愿总要过完一生。”

苍天有眼也好,神明开恩也好。

既然真的得到了从头再来一次的机会,那就把兴安镇,当做他从此一往无前的起点吧!

宋辞扭过头,深呼吸一口,大步走出镇政府大院,出门右拐,绕到另一条街上,不到半公里就是分配给他的单身宿舍,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,好好琢磨琢磨。

杨秀竹的老公说得对。

这次捉笔撰写“平安节”的策划书,对宣传委员潘景明来说是个烫手山芋。

但是,对于此时的宋辞而言,确确实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,不容错过。

假如事情在时间惯性的影响下,按照前世的轨迹往前发展,那么,宋辞就是已经洞察先机的人,能够料敌在先,哪还会临场怯战?

短短几百米的距离。

等回到自己的宿舍,宋辞已经回想起很多事情来,脸上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笑意。

并不是杨秀竹的老公有意隐瞒,而是谁也没想到,陪同冯副市长莅临视察的人里,会有一位目前看来跟兴安镇毫无关联的,可宋辞知道,不用多久,为期三天的“平安节”刚一结束,那人就摇身一变,摘走了镇长李成辉心心念念的官帽子。

“徐其谦。”

宋辞自言自语,念叨着把这个名字写在纸上。

他很清楚,尽管这个人现在不可能认识他姓宋的是何许人也,但却是能改变他人生的重要转折。

印象里,前世的徐其谦本来是岱岳晚报派驻雪乡市记者站的站长。

在2000年突然投笔从政,先是到兴安镇接任一把手,曾跟李成辉斗过几场。

拥有了对日后升迁极为关键的基层执政工作经历之后,徐其谦很快就调到县城,执掌教育局大权,再之后的一年,升任康宁县副县长,宋辞的回忆里,他最高做到岱岳省会城市的常务副市长。

这样一帆风顺的履历,要说徐其谦背后没有高人指点,是不可能的。

朝中有人好做官,宋辞在想,或许他可以踏上挂着徐字大旗的这条船。

展开被李成辉打湿的那份策划书,放在一旁。

宋辞拿起笔,在新的纸张一挥而就,利用午休的时间,写出两份内容大相径庭的策划。

其中一份,是按照李成辉的意思修改,去掉了邀请优秀果农上台发表感言、交流种植经验的环节,取而代之的是,兴安镇镇长上台,向出席“平安节”开幕式的领导做汇报发言,后续仍然是推广鼓子戏,照抄一遍,不用太多改动。

而另外一份。

宋辞写好之后,放在桌面上晾干墨迹,珍而重之地折叠好,揣进口袋。

能不能获得徐其谦甚至是冯副市长的青睐,就要看这份超出时代眼光局限的策划了。

这种行为,肯定会让李成辉暴跳如雷。

宋辞眯了眯眼睛,从抽屉里摸出一包香烟,犹豫再三,还是点燃一支。

青烟袅袅,既熟悉又陌生的烟草味道,从指间往整个房间缓缓弥漫开。

宋辞是在赌。

赌口袋里这份策划书能让徐其谦感兴趣。

赌日后平步青云的徐其谦,能在兴安镇死死压制住李成辉。

官场上讲究的就是一个四两拨千斤,借力打力,以巧胜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