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辞前世听说过一句话。

政治绝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，那是不成熟的表现。

政治，应该是妥协，恰到好处的低头，就是妥协。

下午上班之前，宋辞特地绕远路去了一趟镇子上仅有一条的商业街，花半个月工资买了两条好烟，放进提前准备好的牛皮纸档案袋里，里面还有那份八成能让李成辉满意的策划书。

他第一个到达办公室，很自然地把档案袋放在办公桌抽屉，怡然自得地泡了一杯浓茶。

午休时候写完了策划书，宋辞今天下午可想而知会很清闲，他只有三件事情要做。

第一，是要尽可能地回想前世一些模糊的记忆。

虽然他是去了省城创业，但做的是经常要跟政府机构打交道的传媒行业，出于对老家发展的关心，倒是能记得雪乡市一些重要的人事变动，这对宋辞往后政治生涯用处极大。

在官场上要想屹立不倒，关键在于站队，一对一错之间，处境可能就是判若云泥。

第二，宋辞要进一步完善他的第二份策划书。

这份不打算拿出来给李成辉看的策划书里，有很多需要反复推演的环节，毕竟空想和落实两者的差距，就关系着初出茅庐第一战的成败。

至于第三，就是递交策划书了。

既然李成辉给了半天的时间，宋辞绝不肯提前去汇报工作，他要等快下班的时候再去，用这一下午的时间好好想想，口袋里捂着的第二份策划书，该在什么样的场合下，递给什么样的人。

越级汇报，显然是极为不成熟的表现。

如果把这份策划书直接递交到冯副市长或者某位县领导的手里，就算他写得花团锦簇，能得到三分来自于领导的欣赏，剩下的七分，必然都是领导的反感。

官场是讲规矩的地方，不讲规矩的人，很难生存下去。

那么，最理想的方式，就是创造一个不显刻意的机会，把这份策划书交到徐其谦的手里去。

古人说得好，人情练达即文章。

这份策划书怎么交，是一门很深的学问。

巧的是，跟宋辞面对面的李春燕下午没来办公室，据说是去镇卫生所检查工作了，这是惯例，每半个月就有一次，卫生所那边很会做人，每次李春燕都不会空手而归。

李春燕不在，其他人只跟宋辞开了两句不轻不重的玩笑。

这正中宋辞下怀，他能腾出心思来想那三件事。

等到办公室的钟表指向五点二十分，宋辞才站起身来，先去洗手间一趟，回来就打开抽屉拿出档案袋，不避讳别人目光，径直出门走上楼梯。

他表现得越是自然，别人越不会怀疑档案袋里别有内容。

再次来到李成辉的办公室门前，宋辞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门牌：镇长办公室。

轻轻敲了两下门，房间里传出李成辉稍显阴沉的声音，“进来。”

宋辞推开门，带着笑脸走进去，随手把门又关上。

李成辉安安稳稳坐在办公桌后面，一手握着鼠标在桌面上滑动，瞥了他一眼，“写完了？”

宋辞点点头走上前，把档案袋双手放在桌上，然后退开两步，“镇长，您过过目，有不合适的地方尽管说，我马上就加班去改。”

李成辉嗯了一声，顺手拿起档案袋，入手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，随即脸色就缓和了几分，放下鼠标喝了口水，“小宋啊，上午的事情你也别太往心里去。平安节总归是县领导们很重视的活动，策划做不好，不光是你，连我也要挨骂。”

宋辞连忙摆摆手，“镇长别这么说，我知道，您也是为了我好。”

李成辉看向宋辞的眼神有些讶然，这头犟驴子改了性了？

他不动声色嗯了一声，打开档案袋朝里面看了看，脸上顿时浮现出笑容，伸手把里面的策划书拿出来，然后把宋辞半个月工资放进抽屉里，嘴上却埋怨道：“咱们同事之间，用不着这些礼道，下不为例。”

宋辞很聪明地没有接话，只是笑了笑。

李成辉拿着重新写就的策划书很快看完第一页，第二页、第三页的内容匆匆看完，神情更加和缓，“唔，这次写得还像个样。干工作就得有这种态度，知错就改，不断完善，才能有进步嘛。”

说完这句，李成辉顿了一顿。

放下策划书，短粗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，“你要让我上台发言，小宋，这不太合适吧？届时出席开幕式的，会有省、市、县三级领导，我这个镇长可不够看呐。”

宋辞忍着心里的鄙夷，故作理所当然，“镇长，我是这么想的。县里倒还好说，省、市两级领导们百忙之中抽身来一趟，兴安镇作为东道主，当然要让领导们看看咱们取得的成绩。”

李成辉端起茶杯，“嗯。”

宋辞知道，这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，“要现场汇报工作，兴安镇除了您，哪还有合适人选？”

李成辉想说的话，借着宋辞的嘴说出来，仍然得寸进尺，摆摆手道：“这事儿，还是一把手来做，才名正言顺。”

宋辞立刻表态，“您说的对。所以，这事儿您得当仁不让。”

千穿万穿，马屁不穿。

李成辉能控制住脸上的肌肉，却控制不住笑意在眼角推挤出来的细纹，假装生气道：“小宋，话不能乱说，让别人听了去，算怎么回事？”

宋辞低了低头，嘿嘿一笑。

李成辉从电脑显示器旁边摸出一包烟，抽出一根，“会不会抽？”

宋辞上前两步接过来，开了句有分寸的玩笑：“领导给的，不会也得会。”

说着从口袋里翻出打火机，探着身子，隔着宽大办公桌给李成辉点燃，然后才退后两步自己点上烟，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拘谨，吸了一口。

这是宋辞来到镇政府工作以来，第一次被李成辉这么和气地对待。

烟抽了一半，李成辉的目光来回从策划书和宋辞身上打转，终于为难地开口，“书记一职目前空悬，我在开幕式上发言倒也不是不行，让省、市领导们了解咱们的工作成绩，这怎么说，也是给县里和镇上增光添彩的好事。不过···”

李成辉欲言又止，饶有深意地看向宋辞。

宋辞忙问：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，您指示。”

李成辉笑了笑，“谈不上指示，小宋啊，你别太紧张。要我发言，总得拟个发言稿吧？交给别人写，我还真不太放心。”

宋辞早有预料，立刻把这事揽在身上，“领导，您要是信得过，我可以试着写写，当然最后还得您费心再把把关。但是，时间上···”

李成辉靠在椅子靠背上，大手一挥，“时间来得及。明天冯副市长来视察之后，咱们才能按照指导意见，最终定下平安节开幕式的日期，千头万绪的准备工作得沉住气按部就班，怎么也得一周才行。这段日子你不用忙别的，就用心写写稿子，帮着落实落实策划书上的内容，时间够用了吧？”

宋辞心里冷笑一声，“够用。”

李成辉抬手看了看腕表。

宋辞立即识趣地告辞，“没别的事情，我就先下班？”

李成辉站起来抻了个懒腰，“还是年轻人好啊，下班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，你瞧瞧我，还有个不得不去的应酬。对了，明天领导们来视察，你得全程跟着，如果冯副市长提出什么指导意见，这份策划书还得改改。”

宋辞笑了笑，推门走出去。

安静的走廊里，光阴晦暗。

宋辞的兴安镇，天大地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