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个时空里,宋辞是在徐其谦就任兴安镇书记一年之后,正式提出辞职。
同在一栋办公大楼里上班,虽然低头不见抬头见,但短短一年里,宋辞跟高高在上的一把手并没有太多接触,也没有给徐其谦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。
回想起来,徐其谦的为人,很有旧时代文人身上的特征,方正有余、圆滑不足。
为人称道的是,徐其谦在李成辉的屡次挑衅中,仍然以令人咂舌的速度步步升迁。
先是调任到县教育局执掌大权,在这期间兼任县第一中学的书记,顺利解决了行政级别从正科到副处的跃迁,然后仅仅沉淀一年,就升任分管文、教、卫的副县长。
跟文人打交道,是很简单的事情。
宋辞默默思忖了一阵,觉得这次机会应该是可以抓在手里的。
原因不外乎一点,徐其谦背后的那位再神通广大,也占了一个鞭长莫及的弊端,难以事事都隔山打牛,以兴安镇或者康宁县不可撼动的强大力量提供帮助,天下的道理很多都是可以拿来通用的,师父领进门,修行在个人。
官场上的修行,更多的是如何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。
真正做到阅人无数,也就自然有了处变不惊、冷静自若的雄浑底气。
徐其谦空降到小小的兴安镇,在很大程度上而言,是个举目四望、身边孤立无援的光杆司令,这时候如果有人表现出恰当的投靠,他必然是乐于接纳的。
尤其,宋辞是熟悉兴安镇情况的当地人。
但是宋辞也清楚,仅凭“当地人”这一个价值不大的标签,远不足以得到徐其谦的深度认可,因为就算没有他微不足道的帮助,徐其谦就任书记一职后,也有办法很快就通过其他渠道,全面了解兴安镇的各方面状况。
说了若指掌可能不太现实,十知六七,也就能应付日常工作了。
所以,宋辞要尽快让徐其谦意识到他的价值,在于事事滴水不漏的处置能力。
他抬头远远看了眼正在指挥工人的孔瑞生,这位孔叔,是他计划里承上启下的一个环节。
前任一把手离任之后,李成辉没有更换办公室主任尽管有些让人摸不透,可徐其谦肯定不会完全信任跟他素昧平生的孔瑞生。
即便不调整班子构成,照旧把孔瑞生留在这个位置上,一把手也有很多种办法绕开他去处理一些事务。
架空,是官场上一个合格政客的基本功之一。
既然大体确定了自己能够抓住这次机会,那么宋辞现在考虑的,就稍微有内涵了一些,比如,怎么让自己用一种很体面的方式,逐渐获得徐其谦的认可、信任和倚重。
说起来是一句话,深究却是三个阶段。
首当其冲的,是要获得徐其谦的认可。
这一步不难,只要今天下午,宋辞找到机会把口袋里的第二份策划书递交给徐其谦,此事就八成能够初见成效,好的开头,是成功的一半嘛。
至于进一步赢得徐其谦的信任,需要一个时间过程。
宋辞对此也有打算,他记得徐其谦的文人脾气很厌恶官场上的蝇营狗苟,跟这样的人建立关系,最犀利的武器就是真诚。
平心而论,宋辞也不想变成一个整日沉陷于勾心斗角的小人。
他本性就是真诚的人。
要不是因为如此,前世规模不小的江河传媒集团,就不会沦落到破产边缘垂死挣扎,说到底就是信错了人,一腔真诚喂了翻脸不认人的狗。
至于最后能否得到徐其谦的倚重,就要看机缘两个字了。
能跟领导同舟共济的事情越多,也就越能得到领导的倚重。
这在官场上是尤为常见的,很多人仕途的起点,都是从某位领导身边的秘书或是司机做起,随着领导的升迁而水涨船高,步步在扶持下走上一条康庄大道。
说到底还是那句话,朝中有人好做官。
宋辞想了十几分钟,见孔瑞生那边还在忙碌,就开上镇政府的面包车,去商业街的小店里买了一箱矿泉水,又买了两包价格档次符合他收入水平的石林烟。
回来把水分给众人,孔瑞生原本那套方案的划线工作,也刚好接近尾声。
喝了半瓶水,孔瑞生直言不讳道:“小宋,镇长那边还交代了其他工作,我得先回办公室忙活忙活,你跟刘经理配合好,把你预想的第二套方案落实一下。中午带工人们吃个便饭,拿票据来,回头我给你处理报销。”
宋辞点头答应,把面包车的钥匙递过去,“孔主任,您先忙。”
孔瑞生嗯了一声,走出去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,“别喝酒。吃完饭回去换一套衣服,下午领导们来视察,你得陪着。”
正中下怀,宋辞当然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。
可这句话听在刘忠建的耳朵里,却浮想联翩起来。
这位年轻的小宋兄弟果然不是普通角色啊,不仅能够让李成辉认可他提出来的方案,竟然连冯副市长视察都能够陪同,乖乖,要知道这种机会,即便是对县建委的一把手来说,也是相当难得的。
孔瑞生一走,刘忠建反而更加卖力,“兄弟,你就说吧,让咱们怎么干?”
宋辞不急着着手指挥,拆开一包石林烟散给工人们,又自己点上一根,把刚才坐在树下画出来的草图交给刘忠建,笑着说:“不着急,天气这么热,先让工人师傅们休息一会儿再说,都不容易。大家先想想,咱们中午去吃什么?”
几句话一出口,宋辞就赢得了在场工人的好感。
以往在工地上没少见政府的工作人员,大领导偶尔还做做平易近人的样子,越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基层人员,越是眼高于顶,好像跟工人们搭话聊两句是很耻辱的事情。
宋辞这样的年轻人,还真是第一次见。
最让他们心里舒服的是,宋辞拒绝了刘经理递过去的软云烟,而是跟他们一起抽着三块五一包的石林烟,瞬间就赢得了工人们的尊重。
“小宋领导,天热,咱们待会干完,去县城吃一碗凉面呗?”
说话的人将近五十岁年纪,露在灰色短袖T恤外面的两条胳膊,肌肉纹理黑得发亮,上唇蓄着浓密的胡须,手指被常年的烟草燃烧熏黄,笑得很和善。
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宋辞,只好把这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年轻人,称呼为“小宋领导”,浓郁的康宁口音,听着很淳朴。
刘忠建一瞪眼,呵斥道:“老马,领导怎么定就怎么吃,你他娘还点上菜了?”
宋辞也是板起脸,“那怎么行?”
可紧接着,他脸上就浮现了笑容,“大家辛苦了半天,一碗凉面就打发了?孔主任刚才说了给我报销,马叔,你可别净想着替我省钱,咱们找个凉快馆子,正儿八经炒几个好菜,我不能喝酒,你们喝几瓶怕啥?”
刘忠建再次高看宋辞一眼。
憨厚的老马感激一笑,两口抽完烟,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,嗓门都大了几分,“小宋领导,那咱就别耽误功夫了,你说怎么干,咱们保证弄得又快又好!”
刘忠建骂了声娘,把宋辞的草图拿给老马,“仔细着点,画错了线,我饶不了你!”
不等宋辞发问,刘忠建就忙换了副笑脸解释,“兄弟,你别看老马这个邋遢样,他从二十郎当岁就干这一行,顶个技术员没问题,出不了差错。走走走,咱兄弟俩去路边说话。”
宋辞跟老马稍微说了几句草图上舞台的位置,以及场地的区域划分,老马连连点头,带着工人们匆匆就往空地东侧走去。
“刘大哥手底下的能人不少啊。”
刘忠建陪着宋辞走到皮卡车旁边,谦虚道:“嗨,什么能人,尽是些不认三五个字的。那句话咋说来着,君子劳心,小人劳力嘛,就靠着把子力气养家糊口,跟兄弟你比不了啊。”
宋辞微微一笑,这次接过刘忠建的云烟,却没有点燃,拿在手里把玩着、“刘大哥有这么一支得心应手的队伍,没想过···跳出来自己干点?”
刘忠建手一哆嗦,讶然看向这个交浅言深的年轻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