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听宋兄弟的口音,也是咱们本地人?”

见孔瑞生一时半会儿不像是要挂断电话的意思,刘经理倒也不着急,借着一根烟拉近的关系,和颜悦色地跟宋辞攀谈。

宋辞微微一愣,笑着点点头。

在二百多公里之外的省城读了四年大学,学的又是中文系专业,宋辞平时更习惯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,不了解他的人,很少能从几句话里听出他的家乡口音,刘经理算是见多识广之辈,隐约听出几分熟悉的味道,心里也不是很确定。

“刘大哥好耳力,我家就在兴安镇,下马村。”

刘经理双眼中闪过一丝亮光,好像从宋辞这句简单的回答里,听出来什么。

康宁县很少有人知道,下马村出过一个官场上的大人物,目前就在跟岱岳省北部接壤的燕山省任职,执掌一座历史深厚的资源型城市,举足轻重。

只是这位同样姓宋的领导,自参加工作以来就背井离乡,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踏足故土。

刘经理听说过这件事,还是因为他在县建委的特殊工作性质,经常跟康宁县各级领导打交道,酒桌上听来的一两句,就深深记在心里。

这个年代,谁都知道搞工程属于暴利行业。

但是刘经理是县建委的人,国企身份,虽然没有个站得住脚的行政级别,但勉强也算是有一只脚踏在体制内,收入大体是由三部分组成,一是说不准几年才能涨一次的工资,再就是远超于其他单位工作人员的年终奖。

最后那部分,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。

尽管如此,刘经理也不如自己拉起队伍单干的一些包工头有钱。

他想过很多次,要等时机成熟的时候,就辞职出去自己单干。

既然在官场上不可能取得成就,那么,多挣钱就自然而然变成了人生目标。

只是要想单干,得先积累人际关系。

刘经理脸上不动声色,语气却比刚才更热切了三分,“下马村是个好地方,人杰地灵啊。难怪宋兄弟身上就透着一股子勃勃英气,看来很受李镇长器重。”

宋辞笑了笑,谦虚两句。

要是你知道,昨天我刚被李成辉臭骂了一顿,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。

两人之间的闲聊很有一拍即合的意思,刘经理无时无刻不想着借职务之便多交朋友,而宋辞此时也愿意去接触建筑行业的人,毕竟在官场上行走,哪一方面的支持都离不开,能多条路走,当然要比以后前面多一堵墙好得多。

刘经理老于世故,看出了宋辞有结交之意,适时递过去一张名片。

“我跟宋兄弟这是相见恨晚呐,要是不嫌弃咱老刘是个扛活儿的大老粗,兄弟记一下我电话号码,咱们常来常往,正好我小姨子在县城刚开了家烧烤店,明后天我做东,咱去尝尝味道?”

宋辞接过来名片,低头看了一眼。

康宁县第一建筑公司,第二项目部经理,刘忠建。

“好,我给刘大哥留个办公室电话,常来常往。”

等孔瑞生挂掉电话走过来,刘忠建跟宋辞已经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,完成了彼此接触的第一步。

孔瑞生客客气气的跟刘忠建握了握手,“刘经理,不好意思。我这边临时跟李镇长汇报了一些情况,让你久等了。”

刘忠建满脸堆笑,“孔主任可别这么说,领导有安排,咱们等着也是应该的。”

孔瑞生点点头,转而看了宋辞一眼,这才说道:“刘经理,今天得让兄弟们稍微辛苦一点,李镇长定下两套方案,需要在地面上划线的工作量可能比之前预想的要多,中午镇长有个接待···我让小宋安排一下,留兄弟们吃个便饭。”

刘忠建毫不犹豫地答应。

划线而已,对他手底下经验丰富的工人而言没什么难处。

定好点与点之间的位置,用带漏斗的小推车横平竖直地走一遍就是了,又不是要画很复杂的几何图形。

孔瑞生也不废话,“小宋,先拿纸笔把你刚才提到的方案简单画一画,当个草稿。给你一个小时,够不够用?”

宋辞心里早有腹稿,痛快答应道:“差不多够用。”

孔瑞生嗯了一声,招呼刘忠建带来的工人先去场地上,亲自指挥,按照兴安镇班子成员开会商议出来的方案划线,这作为第一套方案。

宋辞能猜到李成辉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。

官场上的人,总是习惯性地奉行“宁不做,勿做错”,李成辉就算觉得宋辞提出来的方案更合适,也不会临时推翻会上大家商议出来的结果,而是两手准备,把两套方案都呈现出来,供冯副市长一行做选择。

这个决定看似很简单,实际上里面学问不小。

如此一来,一方面能让冯副市长以及县里领导觉得兴安镇确实用了心,在“平安节”开幕式前期的准备工作上做的很细致,两套方案各有可取之处。

另一方面,不管冯副市长拍板用哪一套方案,李成辉都有了退身之路。

万一“平安节”的效果不理想,县里领导要怪罪到兴安镇头上,李成辉都大可以把责任往冯副市长身上推,方案是分管市长决定的,兴安镇只管执行,承担不了多少责任。

其实话说回来,康宁县这次能够放给兴安镇这么大的自主权,也是同样的道理。

举办地域性节日,这在康宁县乃至整个雪乡市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,谁也不敢说一定就能形成预想的影响力,拨下款项交给兴安镇来做全面策划,一旦出现问题,县里就可以撇清责任,直接对李成辉问责。

县领导们也是有恃无恐,绝不担心李成辉敢不尽心尽力。

因为在目前看来,“平安节”的成功与否,直接关系着李成辉仕途上至关重要的下一步,他要是有糊弄事儿的胆子,就别再眼巴巴等着那顶官帽子。

刘忠建跟在孔瑞生身边,指挥着工人们干活,一袋袋石灰倒进小推车里,地面上很快就出现了舞台的轮廓。

宋辞找了块树荫,拿着笔在白纸上勾勒着他的草图。

这张符合他预想方案的“平安节”现场布置规划草图,在某种意义上来说,恰恰就是宋辞事业发展的蓝图。

他画得很慢,很认真,甚至很虔诚。

饶是这样,他也仅仅用时不到二十分钟,就把腹稿一笔一划落实到了纸上。

拿在手里仔仔细细端详了几眼,确定没有错处,宋辞背靠树干坐在一张纸上,微微闭起眼睛,听着蝉鸣热烈。

他在回想,前世里刚到兴安镇任职的徐其谦,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
能从一家省级重点新闻媒体派驻雪乡市的记者站站长,调动到地方乡镇任书记,这一步的跨越可谓出人意料,要说徐其谦背后没有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来乘凉,宋辞是万万不相信的。

这一点其实很浅显。

再往深处想的话,可发挥想象力的空间就大了去了。

政治上的妥协,多数时候都是等价交换。

也就是说,徐其谦或者在他背后发力的那位,对别人来说一定有平等交换的价值存在,宋辞并不急着去探究这些隐藏在浮云背后的隐秘。

杨秀竹的老公,跟宋辞说过意味深长的四个字,众口难调。

众口难调,就不要试着去让所有人都满意,抓住问题的关键人选投其所好才是上策,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,宋辞能做到的,无非是尽力让李成辉挑不出毛病来。

可现在不同了。

宋辞想要凭借这一次捉笔策划书的机会,勾起徐其谦的兴趣。

机会,有,且仅有一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