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辞几乎是彻夜未眠。

空间逼仄的单身宿舍里,勉强能算得上是家用电器的,仅有两样。

一台是32寸的国产品牌彩色电视机,另一台,就是天花板上功率不大的吊扇,在闷热的夏末深夜里,能起到的作用聊胜于无。

下班以后,宋辞去市场上买了几瓶冰镇啤酒。

就着爽口的凉菜自斟自饮,回想着前世二十余年的创业历程,最终只是低低喟叹一声,如人饮水冷暖自知,能拿出来跟别人坦诚相告的,实在少之又少。

记得自己是在2001年的8月底,毅然亲手砸掉公务员的铁饭碗,辞职去省城创业。

当时,存折上的积蓄仅有一万八千块,其中有五千块钱,还是姐夫拿出来赞助的。

宋辞就靠着一股子韧性,拿这笔钱在人才济济的省城租下一套两居室,既是办公地点也是住所,靠着大学里几位关系不错的老师帮助,一点一点摸索着往前走。

历时整整十年,才完成从无到有的过程,一手创办了后来名气不小的江河传媒集团。

那时候的宋辞意气风发,绝对没有想过,自己呕心沥血经营的传媒集团,在面对商海里风急浪高时,会如此不堪一击,从2019年开始走下坡路,到2022年,短短三年时间里,经济状况竟然会一落千丈到难以为继的凄惨地步。

如今这重生一次的机会,对于宋辞而言,可以说是上天垂怜。

宋辞前世一直没有成家,是岱岳省传媒行业圈子里出了名的孤家寡人。

现在看来,无牵无挂倒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了,所以他甚至有些害怕。

害怕一觉醒来,自己又会出现在那栋即将被法院强制执行的房子里,继续面对无休无止的麻烦,宋辞不怕从头再来,可他怕颜面尽失之后,向来不讲人情味的商业斗争中,没有人会好心给他一个收拾旧河山的机会。

仰头把最后一瓶啤酒喝光,宋辞才有勇气看向镜子。

借着稍显昏沉的灯光,镜子里的人鼻梁高挺,一双狭长的丹凤眼,肤色偏黑,还没有被繁多应酬里烟酒过度摧残的脸庞,棱角分明。

宋辞伸手摸了摸下颌上扎手的胡茬,笑了。

二十多岁的年纪,真好,一切都还来得及。

挪开目光,宋辞掏出衣服口袋里的第二份策划书,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,又提笔简单修改、补充了几处细节,才心满意足地再次叠好,放回口袋,躺到床上。

如果把时间看做是一个精密运作的动力系统。

那么,初始条件下任何微小的变化,都有可能会引发整个系统长期的、巨大的连锁反应。

这就是著名的“蝴蝶效应”。

出身于名校中文系的宋辞还能记起,那位提出这个理论的著名气象学家曾说过,一只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,偶尔扇动几下翅膀,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千里之外的一场龙卷风。

但是,宋辞希望他这只突如其来的蝴蝶,不要引起现在这个时空的任何变化才好。

至少,不要在现在就引起太大的变化。

因为一旦这个时空的事情发展轨迹发生了改变,那么他前世所掌握的一切信息,就都没有任何可以参考或者利用的价值了,能够比别人更早地洞察先机,决定着他是否能在暗流汹涌的官场上,立于不败之地。

宋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。

等床头上的闹钟响起第二遍铃声,宋辞睁开眼,第一件事就是坐起身来,观察自己所处的环境,当看清仍然是处于条件简陋到家徒四壁的单身宿舍里,长长舒了一口气。

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明显感觉到,宋辞今天心情极好。

他破天荒地哼着一首流行歌曲走进兴安镇政府办公大楼,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,烟灰色短袖衬衫衬得他肩阔腰直,神清气爽。

“哟,小宋今天有啥高兴的事儿?”

李春燕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宋辞,同在一间办公室一年时间里,她这还是第一次见宋辞表现地这么轻松自然。

作为一个去年才被招录进来的基层工作人员,宋辞在人前总是很拘谨,以至于李春燕在私下里跟别人说起他时,甚至会用“木讷”这种词语来形容他。

可今天,李春燕敏感地察觉到,小宋好像哪里不一样了。

这种变化明明在感知上很直观,但是却很难用一种具体的语言来描述。

总之,李春燕就是忽然就觉得,宋辞身上似乎多了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着的强烈自信,很像是京剧里,坐在西城城头上谈笑自若抚琴喝茶的诸葛亮。

宋辞笑呵呵坐下,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自己的桌面,笑着打趣道:“人活着嘛,没有烦心事就挺值得高兴。哎,李姐,你这是新换了口红色号?这个颜色好,不俗气,还显肤色。”

李春燕一愣。

她昨天去乡镇卫生所检查工作,收了人家两根进口品牌的口红,没想到宋辞会一眼就看出来,忙扯开话题道:“别说我,你跟大家伙儿说说,是策划方案通过了,还是有别的好事儿?”

宋辞倒也没刻意隐瞒,点头道:“昨天我重写了一份策划,李镇长还算满意。”

李春燕挑着一边眉毛,啧啧两声,“到底是名校毕业生,我就说嘛,写这么一份策划书对你来说,还不就是个手拿把掐的事儿?小宋,前程无量啊。”

宋辞摆摆手,“前程不前程的,我可没敢过多奢求,能做好领导交代下来的任务,就谢天谢地了。”

说完这句,宋辞就不打算继续跟李春燕纠缠,自顾自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,伏在桌上奋笔疾书,李春燕也识趣地不再多说,只是眼神不停地在他身上来回审视。

约莫十五分钟左右,宋辞意料之中会来的一个人走进办公室。

“小宋,李镇长让我过来通知你一声,冯副市长他们临时改变行程,会在今天下午两点钟到达咱们镇上,直接去苹果交易市场那边视察工作,到时候你得跟着,提前先安排安排手头上的事,别耽误了。”

说话的是个年近五十的男人,个子不高,体型瘦削,习惯性皱着眉。

宋辞连忙站起身来,客客气气道:“打电话跟我说声就行了,孔主任怎么还亲自跑一趟?”

作为兴安镇政府的办公室主任,孔瑞生是镇上一众副科级干部里,说话分量最重的几个人之一,他的办公室也在二楼,跟李成辉那间独立办公室仅有一墙之隔,按理说对待宋辞这种年轻的工作人员,确实只需要打个电话下通知,没必要这么重视。

孔瑞生抬手往下压了压,示意站起来跟他打招呼的几个人该忙什么就忙什么,“我正好要提前去一趟苹果交易市场,免得有些没眼力劲儿的,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。”

宋辞心里顿时一动。

听说前任一把手在职的时候,确实有几户对村里政策不满的果农,在县里领导下来走访调研的时候趁机拦路告状,这事儿当时让整个兴安镇政府很是难堪。

这回前来视察的,可是分管农业口的副市长。

镇长李成辉又自认为正处在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,绝不允许有人借机给他上眼药。

孔瑞生转身要走,宋辞连忙开口拦住,“孔主任,我也想提前去现场看看,兴许能更进一步完善完善策划书,不知道您方不方便?”

孔瑞生脚步顿了一顿,回头看他几秒钟,“也好。”

宋辞感激地笑了笑,“那麻烦孔主任稍微等我一分钟,我收拾收拾纸笔,有好的想法也能及时记下来。”

孔瑞生嗯了一声,“我在外面等你。”

宋辞目送着他出门,悄悄避过其他人的眼神,从抽屉里摸出今天早晨买的一条好烟,略一犹豫,拆开包装,取出两盒装在身上。

男人跟男人之间的交际很简单,往往递上一根烟,就能拉近交浅言深的尴尬距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