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辞点燃香烟，深吸两口。
急诊室大厅门外的两个男人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。
尽管宋辞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，可看到外面停车场上的具有浓烈时代气息的面包车，他还是百感交集，人一生中，所有要经历的事情，好像都介于魔幻和现实之间，只是在不同的时间阶段里，会不同程度地向某一侧产生倾斜。
像极了一个老式机械钟摆。
此时的宋辞就是钟表上的时针，随着钟摆左右摆动而被推着往前走。
“我刚才问过护士，小睿这是急性发作的季节多发性病症，不算严重，只要及时送来医院接受治疗，三两天就会痊愈。”
刘新民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。
宋辞松了口气，回头往急诊室里看了一眼，“那就好。刘主任，实在不好意思，我刚才打电话的时候，不知道您正在开会。”
刘新民摆摆手，语气很轻松：“机关就是这个样子，大大小小的会议不断。刘主任是外人的称呼，咱们不说这个，按你们下马村的辈分，你得跟我叫表姐夫。”
宋辞微微一笑，没有顺着杆子往上爬。
官场上的人打交道，说话的学问深如古井，有的时候一板正经从嘴里说出来的话不能当真，而有的时候，用开玩笑态度说出来的话，又容不得你不当真，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，不可一概而论。
宋辞能听出来，刘新民的这句话，应该不是故作亲昵。
但他还是愿意谨守做人的分寸，养成跟领导保持恰当距离的习惯，很重要。
“听说，今天陪同冯副市长下来视察的，还有个特殊人选？”
刘新民身在政法委这种部门，县里一切风吹草动的事态发展都瞒不过他，按道理说，分管副市长开展走访调研工作，有新闻媒体单位的人随行，再正常不过，可是冯远征特意在季志明等康宁县领导面前介绍徐其谦，就有些不太正常了。
连宋辞都知道此举必有深意，何况是刘新民？
宋辞嗯了一声，他很想问一问刘新民对这件事的看法。
居高才能望远。
刘新民现在所处的位置要远远高于他一个普通的乡镇办事员，不过他转念一想，目前跟刘新民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多么密切亲近，突然一问，难免会给人留下心浮气躁的印象。
“有一位岱岳日报的同志陪同，听说是驻咱们雪乡市记者站的负责人，姓徐。”
刘新民扬手弹掉烟灰，“徐其谦。”
所谓关心则乱。
宋辞从别人嘴里听到徐其谦的名字，仍然觉得心里荡起波澜，“您认识徐站长？”
刘新民先是点头，可紧接着又摇了摇头，“有过一面之缘，谈不上认识。大概是去年三四月份吧，市政法委搞了一次规模不小的集中行动，当时这位徐站长曾列席会议。我不经意听辛书记提过一嘴，说他跟咱们市里···某位重量级领导相交莫逆，”
宋辞眼皮子一跳。
刘新民提到的辛书记，是雪乡市委常委、政法委书记辛有玮，他透漏的消息绝对具有相当价值的可信度，而且，刘新民话里似乎意有所指。
能让位高权重的辛有玮用“重量级领导”这个词汇来形容，徐其谦相交莫逆的那位，在雪乡市的地位必然不会低于辛有玮本人，也就说，至少也是某一位市委常委。
这些浅而易见的事情，宋辞早有心知肚明。
如果背后没有一个有力的后盾大力支持，徐其谦也不可能从报社调任兴安镇一把手，而后在短短几年里完成一连串的升迁。
宋辞很聪明，他没有去探究那位“重量级领导”究竟是谁的意图，“我上午跟徐站长聊了几句，彼此印象还不错。”
刘新民其实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他的表情变化。
直到听见宋辞说出这句话，脸上才有了孺子可教的欣慰笑意，不轻不重点了一句：“岱岳日报是事业单位，正式工作人员都有行政级别，按徐其谦的职务，级别大概是正科，相当于咱们县某局的一把手。”
宋辞顿时一惊。
他能知道徐其谦很快就能接任兴安镇书记，是因为参照前世的记忆。
而刘新民现在说的话，分明是在有意暗示他，徐其谦很有可能会调来康宁县某个正科级单位任职，有此判断，能说明两件事。
其一，康宁县政法委，获取消息的渠道草蛇灰线，身在其中的刘新民也是耳聪目明之辈。
其二，刘新民此人，有着极为敏锐的政治嗅觉，单从徐其谦现阶段的行政级别，以及冯副市长有意引荐的举动上，就有了一些很准确的猜测。
他之所以跟宋辞在看似闲聊的交谈中提到徐其谦，多少就有提醒的意思，也就是说，据刘新民的猜测，徐其谦很有可能会接掌兴安镇空悬多日的一把手大印。
话说到这个份上，刘新民点到即止，朝医院另一栋大楼方向抬了抬下巴，“赵院长来了，小宋，你一块认识认识，多结交些人脉总不是坏事。”
宋辞自然不会拒绝这样难得的机会。
康宁县中心医院是事业单位，论行政级别的话，院长赵水生甚至要比康宁卫生局的一把手高出一筹，是实打实的副处级别。
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，作为下属单位，赵水生却比主管单位领导级别高，一直以来都是康宁县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，往往会衍生出很多空穴来风的的传言，比如在卫生局召开的某次会议上，赵水生公然顶撞局长，甚至一拍桌子拂袖而去，气得局长脸色铁青。
宋辞顺着刘新民的目光看去。
套着一身白大褂的赵水生正领着两个人快步走来，这位院长很好认，见过他一次的人都会留下深刻到难以磨灭的印象，原因在于，赵水生此人在外表上很有特点，光头。
其实赵水生的相貌很周正，浓眉大眼，肤色白皙，如果头发茂密一些的话，很有派头。
赵水生几步走到急诊室门口，带着歉意主动伸手去握刘新民，“刘主任，实在不好意思，实在不好意思，孩子现在怎么样？我已经在儿科那边安排了一间安静病房，挂上静脉滴注立刻就转过去，急诊室闹哄哄的，别影响孩子治疗。”
刘新民跟他握了两下，抽出手递过去一支烟，笑道：“护士说孩子送来的及时，暂时没什么大碍，我刚才也是着急，这才惊动了赵院长，抱歉。”
赵水生接过烟，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打火机，先给刘新民点上，“刘主任说的哪里话？医院的规章制度确实在紧急时候不够灵活，刘主任今天也是给我提了个醒，医生嘛，首要的任务就是治病救人，那些条条框框的规定，总不能耽误了病人的最佳治疗时机。”
刘新民低头点上烟，又分出一根递给宋辞，“赵院长，还是那句话，咱们都是为人民服务嘛。”
赵水生这才注意到，刘新民身边站着个面生的年轻人。
在医院院长这个岗位上，他早阅人无数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，刘新民对这个年轻人的态度，绝不是正常领导对待下属的态度，而是在自然中透着亲近，忙再次按动打火机，笑着凑到宋辞嘴边，“这位朋友看着面生，也在政法委工作？”
宋辞后退一步，婉拒赵水生的好意，“赵院长客气了，我叫宋辞，在兴安镇政府工作。”
赵水生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，显然是想不明白。
宋辞恰到好处地抽身而退，“我去病房看看小睿，您聊。”
刘新民没有表态，等宋辞马上就要跨进急诊室大厅的门口，突然回过头，“小宋，跟你秀竹姐说，晚上买条鱼，一起去家里喝点，你带箱啤酒来。”
宋辞点点头，感激不已。
刘新民这句话，是故意当着赵水生的面说，这是要在外人面前，抬他一抬。
能跟政法委办公室主任在家里喝酒，谁都得掂量着琢磨琢磨，这个小宋，到底跟刘新民是个什么关系。
起码以后，宋辞再来医院的话，赵水生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。